北京文艺20241030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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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诺奖作家韩江:从内心深处追求自由与光明

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由韩国作家韩江摘得。获奖理由是她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1970年11月27日出生于韩国光州的韩江,毕业于延世大学国文系,现任韩国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教授。她先后出版了多部作品集,包括 《童佛》(1999)、《植物妻子》(2000)、《玄鹿》(2005)、《素食者》(2007)、《少年来了》(2014)、《白》(2016)以及《不要告别》(2021),是当代韩国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从“作家揭露社会”的强迫症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代作家 韩江从小生活在一个充满文学氛围的家庭里,父亲韩胜源是韩国知名小说家,家族享有“文学世家”之美誉。韩江表示自己最幸运的事情就是父亲是一位作家,这让她从小就接触到大量书籍,并从中找到了乐趣。1993年,她以诗歌作品步入文坛;次年发表《红锚》,正式开始小说创作。1999年,凭借中篇小说《童佛》获得第25届韩国小说文学奖。之后几年间,她又陆续获得了多项重要奖项的认可:2005年,创作的《蒙古斑》获第29届李箱文学奖,《蒙古斑》是她的重要作品 《素食者》的组成部分之一。2010年,长篇小说《起风了,出发吧》获得第13届东里文学奖。2014年,长篇小说《少年来了》获得第29届万海文学奖。2015年,短篇小说《一片雪花融化的瞬间》获得第15届黄顺元文学奖。2016年,凭借小说《素食者》,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亚洲作家。2018年,凭借新作《白》第二次提名布克国际文学奖。2023年,凭借小说《不做告别》获得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 不同于同代许多作家遵循现实主义路线的做法,韩江选择了通过梦境、独白及记忆等方式构建极度个性化的视角,利用光暗对比、动植物象征等手法不断挑战传统叙事模式。她认为上世纪90年代是韩国社会从独裁和军部统治结束的时期,从那时开始,在韩国文学界,讲宏观的、社会性的作品没有市场了,作家和读者都更注重探索内心的、个人的东西。她算是从“作家揭露社会”的强迫症中解放出来的第一代作家。 谈及创作过程时,韩江提到自己最初是以诗人身份开始写作生涯的,因此对语言有着复杂情感。“语言像箭一样总是偏离目标,”她说,“但它也能传递情绪和感受。”尽管偶尔还会写诗,但她发现自己在作品中经常使用舌头、嘴唇、呼吸等意象来表达思想。 《玄鹿》是韩江28岁时创作的一部美丽而伤感的作品,灵感来源于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故事《想象中的动物》。故事讲述了一只渴望见到阳光的小鹿为了实现梦想而牺牲了自己的蹄子和牙齿。当它终于来到地面时却迅速融化了。这部作品不仅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还反映了人类内心深处对于自由与光明的追求。 《素食者》则是另一部重要作品,其核心主题围绕着暴力与非暴力之间的辩证关系展开。该书受到韩国作家李箱笔记中一句话启发:“我认为只有人才是真正的植物。”这句话促使韩江思考:人们是否能够完全摆脱暴力?如果不能,那么在这样一个充满冲突的世界里如何生存下去呢?《素食者》讲述了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社会和人群的暴力的女子,决定变成一棵树。就在一场噩梦之后,她突然开始拒绝吃肉,到最后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继而丑闻、虐待和疏远开始让她螺旋进入她的幻想空间。在精神和身体的完全蜕变中,她努力远离她曾经为人所知的自我。书写和构建的是深切的女性情感共同体 自2013年起,韩江的作品陆续被译介到中国,包括《玄鹿》《素食者》《白》《植物妻子》《少年来了》等。2015年,《素食者》首次被译介到英国。 评论家张莉认为,韩江所书写和构建的是深切的女性情感共同体,而不是情绪共同体。她的作品并非引发强烈情绪波动,但却有一种整体的反抗意识和不驯顺。 她笔下的人物是纤弱的,声音低微,却有巨大的爆发力。比如在《素食者》中,那位不起眼的妻子最平静的表达是“我不吃肉”“我不知道”,她用拒绝和成为“植物”的方式,表达她的反抗。这是柔弱平凡女性身上所爆发的力量,令人惊讶。 张莉认为,韩江的写作虽然从个体或者家庭切入,但她所表达的却不仅是个体女性或个体家庭的故事。通过这些女性的视角,我们得以窥见一个充满窒息感、压抑、复杂性和混乱的世界。例如,在《白》中,通过一个女性与去世姐姐之间的交流,展现了作为韩国女性在华沙的所见所感。韩江捕捉到了“白”这个全球共通的意象,将个人的感触延展到人类历史和世界之中。华沙白色的雾、白色的残骸、白色的蜡烛、母亲白色的奶水、姐姐的白布……许许多多白色事物记忆凝结在一起,她用“白色”展现了二战历史和韩国历史之间的关系。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写照,点亮白色蜡烛,以白色悼念离去的生命与过往。 《失语者》里,一名中年女性离婚后丧失抚养权,将整个身体关闭、拒绝和世界交流之后,又遇到了生命的转折。《失语者》中,有属于韩江的身体写作,她的身体写作和中国当代文字语境里的惯常理解不一样——她笔下的女性固然以身体反抗或者感触世界,但作品却清醒地告知她的读者,不能只从男女关系里理解女性身体。 张莉认为,在某种程度上,韩江的作品是连接了东亚女性的际遇、情感的书写,她有别于其他国家的女作家,更能在东亚获得共鸣,她的作品和我们之间的触点特别多,读者读来不陌生。同时,她写出了中国读者所不了解的女性生存,“让看不见的被看见,听不见的被听见”在她的作品里非常明显。韩江的作品书写的是韩国的某一位女性,某一个家庭,某一种夫妻关系、母女关系、姐妹关系,但透过这位韩国女性的生活,我们感受到了人类的某些共通际遇。“接近寂静于沉默”的植物的状态 社会学家李银河表示,我读过不少诺奖作家的作品,但我发现在我所读过的诺奖作家作品中,最能引起我强烈共鸣的是韩江。“她的大腿上长出了茂盛的白色根须,胸脯上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浅黄、厚实的花蕊穿出乳头。”这是我刚刚读到的韩江《植物妻子》开篇的一段话。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株植物:怎么会?为什么?这个悬念马上把人拽到惊恐万分欲罢不能的境地。尽管超现实主义的笔法可以让任何东西变成任何东西,但是作品的优劣高下全看这个变身过程合不合理,可不可信。韩江用大量无可置疑的细节让这个人变植物的过程变得真实可信,仿佛亲眼目睹,触手可得;同时这一变身有着人性的和社会的以至哲学的逻辑合理性。这个人与植物的母题在韩江的小说中是反复出现的。写于2004年的《素食者》讲述了一个女人因为突然间不断地梦到血腥、杀戮而决定成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并最终完完全全地将自己当作一棵植物的故事。 李银河认为,为什么一个人想要成为植物呢?原因就是为了远离与人的角逐,摆脱暴力和黑暗。韩江形容自己的作品是在“质问人间的复杂格斗”,“通过这么极端的故事,我感到我可以提问最难的人性问题”。对过度煽情和冷眼旁观之间的平衡把握得刚刚好。 韩江让我感到最有共鸣的一点就是对植物状态的喜爱和执着追求。我这个人天生厌恶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心机算尽。我喜欢的人际关系是单单纯纯,清清爽爽,相亲相爱,其乐融融。稍微复杂一点、阴暗一点、阴险一点的关系我就不能忍受,所以我从来不爱看各类勾心斗角的戏剧,不爱听七大姑八大姨的剧情,在现实生活中也尽量避开复杂费神的人际关系。 我的专业是社会学,研究对象就是人。有时我暗暗思忖,当初不如去学动物学,与跟人打交道相比,与动物交往要单纯可爱得多。后来我又进一步想到:与其学动物学还不如学植物学,成天跟植物打交道更加省心,更加美好,它们不跑不闹,默默无语,有一点阳光雨露就自然生长,活得坦坦荡荡、舒舒展展,从不会打扰别人,这是多么美好的生存状态啊! 韩江有一次说:“至今为止,我一共发表过7本长篇小说,这些小说的构架和温度都不一样,其中也有极力想要接近寂静于沉默的小说。”她的作品引我共鸣的就是这种“接近寂静于沉默”的状态、植物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