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515期 第版:
精彩内容

时代滋养文学创作

■ 颜美珠 近日,第11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揭晓,北京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获此殊荣。为此,笔者对她进行了采访,就该部长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她畅谈了自己的经历和体会。1 感谢这个时代 问:听到获奖的消息,您是什么样的感受? 答:非常荣幸我的长篇小说《宝水》能够获得第11届茅盾文学奖。听到获奖的消息之后,我感到非常惊喜和意外,同时也觉得非常温暖和感动。很多朋友问我的第一感受,我的第一感受就是感谢。感谢生活,感谢亲人们,感谢师友们,感谢我的老家河南,感谢我的新家北京! 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答:《宝水》写的是新时代的乡村故事,我把故事发生地放在了老家河南豫北。自从想要写这个小说后,我就开始了有意识的素材准备。一方面是“跑村”。就是到各地去采风时也特别注意去看乡村。走马观花地看个大面儿,可不就是跑么?这跑主要针对那些距离遥远的地方,江西、甘肃、贵州等地的村庄跑过,江南的包括浙江的萧山、温州等地很富庶的村庄也跑过,河南的如豫东、豫西这些村庄也都跑过,领略到了因地制宜的多样气息。“泡村”则是比较专注地跟踪两三个村近年的变化,如豫南信阳的郝堂村、老家豫北太行山里的大南坡村和一斗水村等。素材来自于全国各地,但老家河南给予了这部小说最本质的情感基因,而北京则是这部小说的精神气场。因为我来北京工作、生活已经3年了。北京是当之无愧的文化高地,在这里集中着最高端的、最优质的文学资源,我在这里受到了很大的滋养。这些影响也潜移默化地呈现在这部小说中。所以,就《宝水》的创作而言,老家河南是情感基因,新家北京是精神气场,要感谢老家河南和新家北京!还有,像我这样一个70后作家,能有这样一个调动的机会(从河南到北京),其实也要感谢这个新时代,感谢它给予我的多重福利,包括小说的素材、个人成长的经历、从中获取的滋养等等,我都是一个很大的受益者。2 “水”是如此宝贵 问:《宝水》的名字由何而来? 答:在我豫北老家的太行山里有个村子叫“一斗水村”,因为村里有一眼泉水,叫“一斗水泉”。我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玩,特别有意思。但也恰恰是因为它太有民间趣味,且过于具象,我觉得它不太适合成为我这个小说的名字。我希望小说的名字有一点象征性和延展性,不要那么实,要有虚的部分,涵盖更多。所以,我就设想,如果这个泉眼它是元宝形的,象征着村民发财致富的美好愿望,是不是也很好?这个泉就叫宝水泉,那么村就可以叫宝水村,小说的名字就叫了 《宝水》。我们也常把人民的力量比喻成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觉得宝水也可以指向这层意义。正如小说里所写的,宝水村的村民们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幸福,都在付出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智慧。这种生生不息的民间力量和民间智慧,都是宝贵的水的力量,人民的力量。 另外,我签书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写一句话叫:宝水如镜,照见此心。 问:为什么要写这么一句话? 答:因为我觉得宝水村是既虚且实的村庄。在精神或者在文化意义上,我觉得它其实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它能照见我的这颗心。这颗心其实很难说清楚,但是我觉得恰恰因为难以说清楚,去说它的时候才更有意思。同时,我也希望它能够照见更多的对乡村怀有热爱的人们的心。3 地方语言是“源头活水” 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语言是最直观的表述,一个地方的语言方式决定了一个城市的文明的样子。您在《宝水》里用到了方言,这本书的语言风味、风俗等是如何体现出来的? 答:《宝水》写的就是一个豫北小山村的故事,乡村决定了它的地方性。我写的风土人情、植物(庄稼)、四时流转,包括人物的行走、人与人来往交际等,都是非常具有地方性的。在文学创作中,地方性有一种非常新鲜的特质——陌生感。比如说,你不是这地方的人,你看了会觉得好新鲜、好陌生,它构成了一种吸引力,但同时它有一种风险,你觉得会隔膜。我觉得这需要作家在其中调和。我在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方言在语言的构成中大概占七成。河南方言有一个自带优势,它属于北方方言区,这是一个基础,就是全国人民基本都能听懂北方方言,虽然它不像北京话“字正腔圆”。对小说的语言使用而言,这是一个便利的地方。 我在其中也提取了一些比较有趣的元素,尤其是俗语。比如说,我们那边的老百姓常说的“弯刀就着瓢切菜”,它的意思是这个事情要用特殊的方法来解决、只能这么办,这种表达非常准确生动。在表达整体性和个体性的关系时,比如说村里某个人不好,你不能说这个村不好,就说“有烂砖没烂墙”,意思是虽然有烂砖,但这个墙是好的。还有特别雅致的,比如说夸这个女人漂亮,叫“昭模施样”,意思就是简直像王昭君和西施那样漂亮。说这个事情非常紧急,叫“锦囊三关”,就是需要打开锦囊妙计。还有“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意思也就是说,人不可能离开群体。一个人必须在人群里,才称其为人;一滴水,一旦离开大的水体,也就不会成为水。我觉得就特别美妙,品味后也非常赞叹,为此我还重读了研究方言的书。 对家乡语言的再挖掘和再认识,让我在写作过程中经常会激动起来,我由此发现原来我家乡的话是这么有意思。这些语言成为了我深度进入故乡的通道。 问:是这些语言击中你了吗? 答:是的,我经常会被击中。我觉得这种语言库也是“宝水”,是源头活水。每次回到老家,我也非常注意收集这种语言。这种生活中听到的鲜活语言,我会如获至宝地记下。这就在整体上构成了这本小说的语言风味。4 “乡情”是根,“小事”是网 问:《宝水》的创作初衷与创作动力是什么?您是如何激发、持续这个动力的? 答:我觉得所有的写作,尤其对作者个人来说非常重要的写作,其实是一个命中注定的选择。《宝水》的写作历程,显性地看来是七八年的时间。其实,更隐性的创作可能是从童年就开始了。因为我就是个土生土长的乡村孩子,豫北乡村长大。写作的同行有一句话——童年可以供你写作一生。我在成人之后,深深地理解了这句话。写作的种子可能在童年时期就会埋下,比如乡村对于我,在我不自知的时候,乡村对我就已经有了特殊的意义。随着长大成人,我与家乡的地理距离虽然越来越远,但在心理距离上反而越来越近了。因为人们都会不断地想要思考、回顾自己的成长之路。我从何处来?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现在?只要去想这个问题,那么我必然会找到乡村的根。 在写这本小说的过程中,还有一个非常显性的触动点。2014年的时候,我还在河南工作,我去信阳的一个美丽乡村——郝堂村参加活动。那里山清水秀、盛产茶叶,很多村民都在做民宿、做餐饮。我就想,原来乡村也可以是这种生活状态,跟我小时候记忆中的豫北乡村、各地看到的乡村样态都不一样,我非常的喜欢。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写点东西。实际上从那时候起,《宝水》的种子已经开始萌发。开始写作后,我发现把它写成散文是可以的,写小说却还不太行。因为写小说要深入到人情世故的肌理内部。一个“游客的心态”是写不了长篇小说的。写长篇小说需要非常深入地、深沉地表达,深入挖掘人性、人情、人的命运。作为一个游客,你显然是无法深度进入的。 正好我老家那边的很多村庄也开始以美丽乡村为目标,由传统乡村向文旅转型。我的老家修武县有云台山,那里的景区建设得很成熟。它辐射了一批乡村去做民宿。我深度地跟踪了其中的村庄,对老家的风土人情、人情世态,从骨子里感到非常亲切,一进入就如鱼得水。总之,整个写作经历了七八年,既有素材的积累,也有写作角度的调整,克服了各种难度,所以我说《宝水》是我最有耐心的一部长篇小说。 问:对于乡村来说,乡情、乡土更加的有特色、更加的重要。在您写作的过程中,这种感情线是不是也很重要? 答:是的。我们说,文学是人学。有的作家特别有思想,他们会在作品中表达自己高深的思想、自己丰富的知识,但我觉得这都不是文学的要义。文学恰恰是要把这其中人的、人性的、人情的部分,那些特别难以言说的、其他社会学科不能言说的,人的最根本的心灵和精神的部分表达出来,我觉得这才是文学的任务。 在《宝水》这部小说里面,乡村情感是特别重要的。费孝通先生有一部特别经典的社会学著作叫做《乡土中国》,我在写《宝水》的过程中就一直在读这本书。《乡土中国》写的是费孝通先生上世纪40年代所观察和研究的中国乡村。费孝通先生写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中国社会根本上的乡土性。我觉得这本书的很多分析到现在依然成立。尽管我们现在有高楼大厦、有高铁等等,科技化表征非常地鲜明;尽管我们的社会确实很现代化,但社会中的乡土性却并没有减弱。从根子里看,中国人依然是很乡土的。 比如说,我们的家族意识、伦理、情感其实都是非常乡土的。网络主播们在卖货的时候会喊“家人们”,其实他打的是亲情牌。不太熟悉的朋友见面了,要拉近感情,好多人就会叫“××姐,你好你好”,这种称呼在咱们的交际场合里是非常常见的,这其实也是亲情牌。这其实是中国人很特有的,也是乡土中国的情感印记。一个村子里大家一起生活了多少代、多少年,族连族、根连根的亲情意识、共同体的意识,是非常深地刻在骨子里的。所以,我很想写出在如此现代化的程度下,中国的乡村是怎么样发展变化的,城乡之间是如何流动的。具体来讲,假如你是一个北京人,同时也有老家,那么你心中一定有乡村的那一块儿位置。而在乡村生活的人,他或者他的亲人一定有在城市工作生活的,那他心里也有城市的这一块儿位置。我特别想写出现在很多中国人内心、精神上的城乡彼此交融着的“城乡结合部”。5 写得静心 读着耐心 问:作为《宝水》作者,在回望这本书的过程中,您有什么想跟读者说的话吗?读者应该如何阅读这本书?从您的角度会有哪些建议或提示? 答:我有一个理想化的想法。我希望对乡村很熟悉的人,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能看到乡村很新鲜的地方;对乡村很陌生的人,读了这本书以后,对乡村会有亲切的感情,对乡村会多一些了解。读者怎么读它,我觉得我不会预设的,如果要给出一点建议的话,就是我写得非常耐心,也希望亲爱的读者们也能读得有耐心。书里可能没有特别波澜起伏的故事节奏,它就是静水深流、细水长流,这就是我的一种表述方式。所以,特别希望读者能够拿出耐心,静心静气地去读这本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