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515期 第版:
精彩内容

人类终是自然之子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监事长)●赵本夫(著名作家、《荒漠里有一条鱼》作者)一部关于生殖和生存的寓言 贺绍俊:《荒漠里有一条鱼》有着鲜明的寓言性,我认为它是由两大寓言组成的。第一个寓言是一条大鱼的寓言。这是一条曾经游弋在黄河里的鲤鱼之王。传说鲤鱼之王能活百年千年,大河里所有的鲤鱼都是它的子孙,黄河突然决口改道,把这条鲤鱼之王搁浅在荒漠一片沼泽里,靠鳃边一团泥浆艰难地活着。在中国民间文化中,鱼一直被视为一种祥瑞之物,中国人对鱼的崇拜历史相当久远,在五千多年前仰韶文化时期的彩陶上,就绘有大量精美的鱼纹图,可以想见在远古先民的心目中具有多么重要的分量。学者认为,古人之所以崇拜鱼,主要原因是鱼具有超强的繁殖能力,这是一种强烈的生殖崇拜。小说中最先出现的渔夫老八,你写他爷爷曾两次见到过正在巡河的鱼王,这是一件大吉祥的事,于是这个家族就有了超强的繁殖能力。老八和两任妻子生下21个孩子,大家惊呼他“快赶上鱼王撒籽了”。黄河决口后死里逃生的老八,在荒原上发现了搁浅的鱼王,不仅救了它,还建了鱼王庙、鱼王庄。从此,不管鱼王庙还是鱼王庄,都把生殖当成头等大事。 第二个寓言是关于生存的寓言。鱼王庄的乞丐们为了活下去,一代代人在荒原上栽树,改变生存环境,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每年饿死、累死、冻死的很多人,会被就地埋进树坑里,所以鱼王庄没有坟墓。但在每一棵长得特别茂盛的树下,一定埋着一个乞丐的尸体。如此决绝的行为感天动地。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后人。而鱼王庄的后人,很多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因为外出讨饭的女人,为了一口饭,或自愿或被迫忍受陌生男人的侵犯。到年底时,只能挺着大肚子回来。她们忍着莫大的屈辱,千里万里爬冰卧雪,都必须回来,因为她们要在开春时栽树。栽树就是鱼王庄的法律和信仰。鱼王庄没人鄙视她们,更无人责怪她们,重要的是女人们都回来了。她们带回来的孩子,不管是谁的种,都是鱼王庄的后代。这种对生命的珍爱,是超越血缘、超越伦理的大爱。生命在延续,栽树后继有人,这就够了。其实,他们自己看不到也享受不到荒漠变森林的福祉。但他们知道,只有栽种树木,才能修补破损的大地,让后人生活在绿荫下。这种生存意识和大自然紧密相连。 寓言一直伴随着你的小说写作,很多评论家都注意到这一点。我为《荒漠里有一条鱼》专门写的评论中,也称这部小说是从一个生殖到生存的现代寓言。不知你是否同意这样的分析?你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写法呢? 赵本夫:是的。我同意你的分析。这部作品之所以要采用寓言化的写作,是因为寓言像隐言,可以包藏很多东西。生殖和生存都是生命延续的根本要求,它和自然界所有生命一样,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但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类的社会属性无限增长,人的自然属性越来越淡薄。但人类终是自然之子,离开大自然,一刻也活不下去。看轻自然属性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会带来严重的恶果。比如我们看到的,越是所谓文明程度高、越是繁荣富裕的社会,人们越是不愿意生育,甚至不愿意婚配,只看重个人的当下享受,或被繁重的社会性、家庭性事务所累,谈“生”色变。于是几乎所有发达国家都已进入老年社会,人口开始萎缩,并且不可逆转。当人类生殖意愿开始降低的时候,不管科技发展如何日新月异,不管经济多么发达,不管文明程度多高,这个自然界的人类物种,事实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这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拐点。在《荒漠里有一条鱼》中,鱼王庄、鱼王庙把繁衍后代、接续生命看得如此重要,正是源于生命的本能。这里人没有那么多的社会性,更多的是自然属性。他们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虽然贫困到一无所有,却展示了强大的生命力。主人公老扁从少年时代,就窥探到了鱼王庙求子的秘密,但他不敢说出去。等他长大当了村长,就不能说出去了。因为生殖已成了鱼王庄和鱼王庙的生命宗教。鱼王庄人把生存和修复荒原、植树造林联系在一起,当然是现实生存的需要。但他们并不知道,人对树木的依赖和感情,来自古老的记忆。在上古时代的“五氏”中,有巢氏作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是排在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前头的,为“五氏”之首。《庄子·盗跖》篇曰:“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是说,我们的先人正是从树木上下来的。树木曾是人类避险处和栖居之所,像母体一样重要。也许,鱼王庄人并不知道上古人类的故事,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对树木的依恋和亲近,早已储存在血液中。就像我在另一部小说 《无土时代》卷首语中题写的一句话:“花盆是城里人关于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道理是一样的。情节叙述表达对生命的思考 贺绍俊:我觉得你钟情于寓言的叙述,是因为寓言相对于单纯讲故事,能够更好地表达思想。你的小说虽然故事情节性很强,但同样有表达思想的强烈冲动,所以我说你是一位思想家。就像你的《荒漠里有一条鱼》里的两个寓言,都有对生命的思考,生殖和生存两大命题,都是放在大自然的背景下看待的。你对生命力特别看重,所以你所欣赏的人物往往都有强大的生命力,有顽强坚韧的品格,甚至具有一种野性。哪怕是老扁这个看似丑陋、弱小的人物,其内心的强大都是无法想象的。哪怕你写女性,也有一种内在的阳刚,比如《无土时代》中的柴姑、小迷娘,《天漏邑》中的七女、檀黛云,《荒漠里有一条鱼》中的梅子、草儿、七月、杨八姐、秋月等等。她们性格各异,充满女性的魅力,但她们都是有担当的女性。是不是你希望你所欣赏的人物都有强大的生命力?你塑造这些人物又是出于什么考虑? 赵本夫:我是一个忠诚的大自然崇拜者。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文明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文明。这是人类托大了,蚂蚁听了都会偷笑。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个物种,人类文明只是自然文明的一部分。人类出现不过几十万年,蚂蚁已有上亿年历史。一棵树可以活几百年上千年,一簇小草可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人生不过百年。无数自然界的生物远比人类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和生存智慧,所以人类才有了仿生学。如果把大自然扩展到茫茫宇宙,人类就更显得渺小无知。大自然的奥秘神奇不是人类可以刨根问底的。几千年来,人类总想把什么都搞明白,但至今也没有搞明白几件事。人类总说,让大自然为人类服务,结果成了大自然最大的破坏者、掠夺者。特别自工业革命以后,短短二三百年的时间,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已远超过去的几千年,地球已是千疮百孔。在《荒漠里有一条鱼》中,乞丐们要求甚少,但他们在做修复大地的壮举,一代又一代。这才是人类应当做的。人类对大自然的崇拜是原始崇拜,也必然是终极崇拜。莫忘初心啊! 人类的确创建了自己的文明。我在《地母》三部曲中做过一些探索。在第一部《黑蚂蚁蓝眼睛》中,我写了文明的断裂,黄河决口后,无数村庄毁灭,人被淹死,文明秩序不复存在,土地没了主人,也不再是谁的财富,而重归洪荒,万千生命如何汪洋恣肆。第二部《天地月亮地》写文明重建过程中,生命的扭曲、痛苦、挣扎和无奈。第三部《无土时代》是对文明的追问,写城市中脱离了大地自然的人们,患上各种“城市文明病”,特别是精神的萎缩。的确,我一直在作品中呼唤强大的生命力乃至野性。野性保存了生命的原始基因,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人类社会同样如此,只有蓬勃的生命力才能让文明充满人性和活力。如果人类把秩序和规范变成枷锁,让人动辄得咎,让人蔫头蔫脑,让生命个体失去活力,文明也必然萎缩,而人类的前景也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岂不悲哉!一切都是为了心中的梦想 贺绍俊:塑造人物很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在《荒漠里有一条鱼》中,你塑造了五十多个人物,包括小人物在内,每个人物都很出彩。我想请你谈谈主要人物老扁,因为这个人物在文学画廊里非常少见。你认为人物塑造在现代小说创作中仍然是重要的吗? 赵本夫:塑造人物在传统小说中极为重要,在现代小说中依然是骨架。因为人物是小说内涵的载体。老扁这个人物身单力薄,貌相丑陋,却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信念,这就是把荒原变成绿洲。为了栽树,他挥一根皮鞭无情抽打被饥饿、寒冷、疾病折磨得倒下的乞丐们,让他们爬起来继续栽树,死了人当即埋进树坑,然后吆喝着继续栽树。他每天用皮鞭打人,也经常被乞丐们夺过鞭子按在地上抽打,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但打过后,乞丐们又把鞭子交还给他。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个挣扎在生命极限的村庄,需要一个好人,也需要一个恶人,这个人就是老扁,不然什么事也干不成。为了阻止日军毁掉几十万亩树林,他被迫把新婚妻子草儿推送给日本军官龟田。这是一次屈辱的交易,也是一次艰难的选择。最终树林没能保住,妻子也疯掉了。乞丐们恨不得杀了老扁。可他全然不顾,一边怀着深深的愧疚照料妻子,一边又吆喝乞丐们重新栽树。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树林一次次被外人毁掉,他就带领乞丐们一次次重新栽上。每年春天过后,全村人要外出乞讨,他利用村长的职权,为所有人包括逃亡来此隐藏的地主分子,都开一个贫农成分证明信,方便他们在外谋生。每年腊月,乞丐们带着回家的喜悦,带着在外的伤痛和屈辱陆续归来,老扁总会冒着刺骨的寒风,站在村口的雪地里迎接他们。如果少一个人没有回来,他会立刻派人或亲自去外地寻找。少女秋月因在千里之外被人强奸而报复杀人,被判死刑,老扁带人连夜赶去,全力营救,终于没能如愿,还是捧着秋月的骨灰回来了,全村人到村口迎接,哭声震天。对于老扁,乞丐们恨他、诅咒他,又服从他、尊敬他、崇拜他。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矮小的当家人太难了。当树林又一次被外力毁掉,妻子草儿自杀时,这个已经衰老的男人终于支撑不住,崩溃自杀,追随亡妻而去。几十年间,他在用鞭子抽打别人的同时,也一直在抽打自己的灵魂。那是一种煎熬。但他死不瞑目。很多年后,当他的灵魂重回鱼王庄时,看到荒原终于变成无边的大森林,老扁哭了。塑造这个人物是困难的,评价他同样困难。美国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说过一句话:“我欣赏那些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却依然泪流满面的人。”我只能说,老扁就是那个依然泪流满面的人。 中华民族有过辉煌的历史,但我们并没有总是辉煌,也有过艰难和屈辱的时候。老扁和鱼王庄人的艰难和屈辱只是一个缩影。我不想回避。只有正视它,并敢于说出来。事实上,鱼王庄人屈辱而没有屈服,沉默也不是麻木。他们用生命换取生命,用死亡逃离死亡,一切都是为了心中的梦想。 (摘编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