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515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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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趣神色:《牡丹亭》与昆曲审美特征的相通

昆曲不仅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剧种之一,而且被当代学者称之为“中国传统戏剧学的最高范型”,它融诗、书、琴、画、乐、舞为一体,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中国古典审美精神的结晶。而《牡丹亭》,则是昆曲的代表作之一。正如徐朔方先生曾经指出的:“没有 《牡丹亭》,昆腔很难找到曲和白、表演和声腔、内容和形式如此珠联璧合的保留节目;没有昆腔,汤显祖的杰作恐怕难以在戏曲舞台上成为如此演唱不衰的不朽之作。”昆曲对《牡丹亭》的认同与情有独钟,“不可不由其内质求之”,二者的独特关系和相得益彰的深刻影响,正是一种审美精神与审美趣味的契合。 作为一个天才的戏剧家,在文学创作中,汤显祖始终视“意趣神色”为最高境界,并由此形成了其独特的创作个性与鲜明的审美特征。《牡丹亭》正是作者的创作精神与审美风格最为集中的体现。可以说,“意趣神色”是汤显祖美学思想的核心内容,也是《牡丹亭》与昆曲艺术精神的根本相通之处。 《牡丹亭》问世之后,面对众多的改编本,汤显祖在《与宜伶罗章二》中曾十分明确地指出:“《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作的意趣大不同了。”不难发现,在汤显祖心目中,“意趣”是《牡丹亭》的精髓所在,也是《牡丹亭》的魅力所在。 那么,什么是汤显祖所说的“意趣神色”或“意趣”呢?简而言之,强调创作者的主体精神与创作个性,是汤氏“意趣神色”说的核心内容。耐人寻味的是汤显祖对“意趣神色”的追求,与昆曲的奠基者顾阿瑛等人的主张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顾阿瑛与“善发南曲之奥”的顾坚为友,在昆曲形成过程中做出过重要贡献,其《制曲十六观》除论及具体的制曲技巧外,也涉及到昆曲的审美追求:曲以意为主,要不蹈袭前人语……作者必在心传,传以心会意。有误入处,然须跳出案臼外,时加新意,自成一家。若屋下架屋,则为人臣仆矣,制曲者当作如此观。不难发现,这里,无论是对于“意”的强调,还是对“跳出案臼,时加新意,自成一家”的独创性的追求,都与汤显祖以 “意趣神色”为主要内容的审美思想不谋而合,成为昆曲与《牡丹亭》的内在深刻的逻辑联系。 不仅如此,顾阿瑛对昆曲艺术特质的阐述,还从另一角度进一步帮助人们理解汤显祖与昆曲审美特征的契合点:曲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曲欲稚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欲,则失其稚正之音。作为昆曲的奠基人之一的顾阿瑛,早在昆曲诞生之初,就奠定了昆曲审美风格的基调,对昆曲审美风格的形成产生过重要的影响;而汤显祖的《牡丹亭》的问世,则为昆曲的审美精神作出了形象而具体的诠释,高度集中地体现昆曲的审美特征。 在《牡丹亭》中,最能体现作者对“意趣神色”的追求的,是剧本的奇幻之情。 被汤显祖称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奇幻空灵之情,既是剧本的意旨所在,也是作者的意趣所在。 关于《牡丹亭》的意旨,汤显祖自己说得十分清楚:“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强调“情”与“理”的对立,主张以“情”抗“理”。汤显祖反复强调的“意趣”的内涵,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意趣更多的是指独特的审美情趣与审美风格。它不仅具有明显的主体性,而且决定了文学作品的艺术特质。与其他传奇作品相比,《牡丹亭》的独特“意趣”,主要来自于奇幻与空灵之美,来自于杜丽娘的“情”与“梦”。无论明人所谓“灵奇高妙,已到极处”、“杜丽娘情穷于幻,汤临川曲极于变”、“巧妙叠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之言,还是近人所称“《西厢》明快,《还魂》幽艳,作风固绝不相侔”之论,均从不同的层面论及《牡丹亭》的美学风格与艺术魅力。 在《牡丹亭》中,最能体现作者创作风格与审美意趣的人物无疑是杜丽娘。杜丽娘这一形象的独特性,在于其本身所具有具体和抽象的双重性质。在剧本的情节发展中,杜丽娘是故事的主要人物和支柱,而在作品的整体构思中,则具有一种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贵族少女本身的地位、遭遇与命运,具有一种普遍性和共同性,体现出作者对人的存在,对人性的更为深入的思考。因此,在剧本中,杜丽娘本身固然是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但人们又不能仅仅像分析其他戏剧人物特征那样来分析她。这一形象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她是汤氏所要弘扬的感情的载体,是一种至情与纯情的象征。虽然《牡丹亭》全剧从根本上来看是对明代社会现实的、真实的反映,但在实际的艺术构思上,无论是杜丽娘这个人物,还是她所凭借的情节,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真实性。然而作者认为,“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者”,在奇幻的情节外壳之下,表现的是一种情感的真实与强度,渗透着作者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从而实现了对传统爱情故事的超越。也就是说,《牡丹亭》的全剧正是以“清空”见长,而不是以“质实”取胜。正因为如此,在《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情”与“梦”,不仅构成了剧本之“意趣”的基本内涵,也成为了汤显祖创作风格的最为明显的标志。 至此,人们不难发现,无论是汤显祖“意趣神色”的创作主张,还是《牡丹亭》奇幻空灵的艺术风格,无不完美而集中地体现了昆曲的艺术精神。《牡丹亭》成为昆曲之经典,正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牡丹亭》与昆曲不仅在审美精神上息息相通,而且在审美接受上也有着共同之处。从内容上看《牡丹亭》不是以情节取胜,而是以情致见长。对于这一点,白先勇先生在《牡丹还魂》中已有十分清楚的阐述: 深情与妙赏的结合,特别集中地体现在《牡丹亭》中。汤显祖笔下杜丽娘的心灵世界,正是深情与妙赏的完满结合。她在《惊梦》一出中说“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是对自己青春的妙赏;“原来蛇紫嫣红开遍”,是对大好春光的妙赏;在《寻梦》一出说“美满幽香不可言”,是对爱情的妙赏。柳梦梅也是如此。他在《惊梦》一出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玩真》一出说“被你有影无形盼煞我”,都是对心中人的妙赏。可以说,在杜丽娘、柳梦梅之间,如果缺乏妙赏,便不会有如许深情。对于这两个青年人的形象,如果只看到情欲,忽略了妙赏,那是有负汤显祖的一番苦心的。 在白先勇先生看来,“妙赏”不仅渗透在剧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关系中,而且也涉及到读者与观众的审美态度。应该说,如果从审美接受的角度来考察,“妙赏”更是实现《牡丹亭》艺术感染力的最重要方式。吴梅先生在《顾曲麈谈》中曾云:“《牡丹》一记,颇得闺客知己,如娄东俞二姑、冯小青、吴山三妇皆是也。”明清以来《牡丹亭》接受史上,“酷嗜此词,断肠而死”的种种奇闻逸事,正是“唱与知音心自懂”的情感共鸣与“妙赏”相互作用的结果。封建时代紧锁深闺的女子,在《牡丹亭》的阅读中,如同在茫茫人海中觅到了心灵上的知音,在对杜丽娘与柳梦梅的青春与爱情的“妙赏”中,正如同灵魂与自己的对话,在对象中观照自我,达到一种高度的精神上的契合。通过这种同构与共鸣作用,产生了一种巨大而强烈的心灵震撼,从而获得一种深刻的审美快感。 显然,在《牡丹亭》中,存在着从文本到接受的双重意义上的“妙赏”。正是这种艺术特质,使它与昆曲结下了不解之缘。如果说《牡丹亭》完美地体现了昆曲的审美精神,那么,昆曲则以其精美的艺术形式强化了《牡丹亭》的艺术魅力。在昆曲舞台上最常上演的折子戏如《游园》《惊梦》《寻梦》《拾画》《冥誓》等,无疑都是最具“妙赏”价值的精彩片断。 对于《牡丹亭》来说,如果没有“妙赏”的审美心理基础,缺乏“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是无法真正把握其内在意蕴的。也就是说文本的“妙赏”特质,最终是在接受的“妙赏”中才能完成。从这一意义上说,《牡丹亭》不仅充分体现了昆曲创作的主要特征,同时也集中体现了昆曲审美欣赏与接受的鲜明特点,最终成为二者完美结合的典范,也成为了一代昆曲之经典。 (活动交流部 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