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423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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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镜头对准角落里的那些人

李睿珺执导的《隐入尘烟》,是今年1月19日举办的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18部主竞赛入围影片中唯一一部华语电影,引来诸多关注,终于在7月8日与全国观众见面。 从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老驴头》《路过未来》……到这部新作,李睿珺对乡土的情感和依恋深邃内敛,戏内戏外对于生命和死亡也有着更直接的表达与思考。“有家回,有人等,有饭吃。”动人的情感表达,贯穿了整部影片。日前,笔者有幸采访到李睿珺,这位文人气质极重的导演,跟我们畅所欲言——隐入尘烟的人和事 问:这部片子跟《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路过未来》等之前的作品,有哪些具体的变化吗?为什么想拍这样一对农民的故事? 答:每个村子都会有老四和贵英这样的人,而且他们在周边的群体里不太受关注。在任何一个集体,比如公司、小团队里总有人特别热情,但也有一些人在很沉默地做事,容易被大家忽略掉。除了那些特别出位的人,我很容易把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他是怎么生活的,他在想什么? 问:《隐入尘烟》依然在您的家乡甘肃高台拍摄,这次跟以往相比有什么变化? 答:《老驴头》《白鹤》《路过未来》里甘肃的部分,都是在同一个村子里拍的,这部电影里出现的配角,可能是前面片子的主角。像《隐入尘烟》的男主也是我的姨夫,他在《老驴头》和《白鹤》里演男主的儿子,《白鹤》的男主这次给他搭戏。跟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是要拍一年四季,拍房子的建造、庄稼的生长、动植物的变化,相比较而言要难一些。 问:除此之外,有没有发生一些幕后趣事? 答:海清老师第一次来体验生活,我们就让她穿上角色的衣服,装扮好,带她去县城,去有她代言的地方溜达,看路人的反应。在海清老师的巨幅广告牌下面穿着这样的衣服拍照,带她体验赶集,像贵英一样去买东西。如果大家在意你,那就有问题,如果大家不在意你甚至不待见你,造型塑造就成功了。包括她代言的一个金银首饰的品牌,我说你去柜台那边看服务员什么反应,离她就一米远的地方,墙上有个特别大的代言海报,服务员很冷静(没认出来),心想你能买得起吗(笑)?专业演员与素人的结合 问:之前您电影里的角色素人偏多,这次选择海清和武仁林,专业演员和素人演员一起来搭戏,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答:一开始也想过要不要找专业的男演员跟海清老师搭戏,两个人沟通起来可能更容易,但实际上比较难,因为要花一年时间,你认为适合的演员可能没档期,有档期你又觉得不适合。而且男主有大量的体力劳作,没有长时间的体验生活是做不到的。各种考量下来,最后还是让姨夫来。把他们各自的表演方式调一下,让他往专业方向去一点,学会塑造角色,在他自己原来自然的基础上去转变性格,言谈举止放慢,因为他生活中完全不是这样子的。让海清老师把她系统的专业表演经验都削弱掉,变成更自然生活化的呈现,两个人做反向的改造和训练,相互走进对方,最后交叉在一起,不然的话总会隔着一层。 问:方言的运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间离感”,会担心观众无法沉浸其中吗? 答:一个人的语言习惯很重要,是地域之间最大的差异。现在整个全球化进程到这个程度,无论在北京还是上海,同样的办公室,甚至觉得没有离开过,每个城市都是高楼大厦。你见到的人,穿的衣服差不多,进入任何一家商场,兰州、北京、上海、广州都一样,但是城市之间的差别是什么?是语言!在广州说粤语,在上海说上海话,在北京听到地道北京腔的时候,终于感觉我回到北京了。人物的性格,待人接物的方式都跟地域文化有关系。对我来说,希望把当地语言保留下来,它可能在未来会逐渐消失掉,全球化时代很多年轻人都不说方言了。我上高中时老师才强制要学普通话,现在的小孩普通话说得很好。 问:关于镜头设计,影片一开始从墙洞中出现一头驴的长镜头,包括《水草》片头的壁画,破碎后引入剧情。这些开场画面的设计寓意是什么? 答:我喜欢从局部开始,这是我的方式,普通人的生活就是鸡零狗碎,但是总能以小见大。 问:《隐入尘烟》中的驴和燕子,《水草》里的骆驼,《白鹤》的白鹤和马,电影里出现的动物有哪些象征意义? 答:对于乡村世界来说,动物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它是生产劳动工具,是一起创造财富的伙伴,动物是他们财产的一部分。对于老四来说,动物也是与他在土地上并肩作战的朋友。在乡村社会里,动物是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好比城市里的人,汽车是我们的伙伴一样。 燕子是一种特别恋家的动物,它不管飞多远,第二年还会回来,直到房子拆掉,小燕子回来找不见家了,需要找新家。年轻人出去打工好多年不回来,村子里的房子就废弃了。我去勘景的时候,燕子还在,家具却都搬空了,但有时候我要录音,看见燕子回来在那孵蛋,它依旧住在里面,那是它的家呀。电影中展现的,是两个人如何建立家园和情感,形成与周遭社会和人群沟通的纽带,它是一个过程。燕子也在默默无闻的无私奉献,像老四一样,很踏实、很实在、很有力量的存在。城市中的“拾穗者” 问:看了您几年前的演讲,说来北京之后很少有归属感,只有下雨时,闻到泥土的味道才感觉亲切。现在还是这样吗? 答:我特别喜欢看割草坪,散发出草的清香,这是童年和乡村的记忆。原来我们家也养驴,我经常给驴割草吃,有时候骑自行车穿过农田,早晨植物散发出的清新的味道整个村子都能闻到。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生活久了,它把你跟土地隔得很远,没有那样的气息。有时候记忆会变成嗅觉、味觉和视觉。我们现在想家,想的是母亲做的饭,这是味觉;有时候是母亲做的一双棉鞋,这是视觉;也许若干年后,老房子拆了,但我们闻到谁家传出的饭香味,一下就把你拉回去了,这是嗅觉。 像我置身农田,那个气息是你曾经熟悉的,时间久了你不以为然,从来没有刻意把它记住,但阔别这片土地久了之后,再闻到它的时候,就能衔接起来了。它深藏在你心里面,是以前忽略掉的东西,这一刻它把你激活了。之前觉得这座城市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在这工作,始终没有对它产生爱,有没有李睿珺都无关紧要。每年还要提醒自己,暂住证不要过期,你是一个外地人。因为我经常要去电影节,户口在甘肃,外地人办签证要么回原地,要么拿着暂住证在北京办。有时候你在地铁里被查身份证,都在以各种方式提醒你,跟这个城市没太大关系。 问:您的剧本几乎都是一手操刀,在剧作方面,有没有离开家乡很多年的疏离感?如果有,这方面是怎么克服的? 答:当然会有,每次写完剧本后,在勘景的过程中都要不断调整。从《白鹤》开始,你要写小孩的台词。原来觉得不管多大,我都还是个孩子,离童年没多远。但写出来之后觉得不对,记忆出现了偏差,离那个年龄段已经很远了。如何回到孩子的状态挺难,就花时间回去再观察,看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如何跟小朋友开玩笑,如何跟家长开玩笑,再重新进入一次。有时候我认为写的是地道方言,结果跟演员对台词的时候,觉得不对、错乱了,有更地道的语言表达,我说的已经是被进化过的方言了。更地道的、大家脱口而出的是什么样的语言?是最本真自然的东西。有时候写完了,我反复读那些台词,让自己听对不对,反复校对。 问:您电影中的台词很精炼,运用了更多肢体动作、场景空镜等来表现人物情绪,这是一种创作习惯吗? 答:电影是视听语言的艺术,影像是专门的一套语言体系,它可以脱离文字单独存在,有它的逻辑和修辞。能用镜头去表现,尽量不用语言和文字。如果说有些镜头有局限性,文字和语言可以做配合,但尽量还是让镜头本身说话,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作方式,不然的话写小说就好了,或者录成评书、听觉的东西。既然拍影像,它的视听语言还是很重要。美术与电影制作 问:您之前是学过绘画吗?美术基础对电影的创作有哪些影响? 答:我高中学过国画,最大的影响是画面思维。我想到一个剧情时,首先在脑子里闪现这个画面,你看到一张照片,觉得它就是一部电影,背后故事是什么?为什么人的表情是这样的?会马上发散联想人物的家庭背景,她跟丈夫吵架了?还是生存、情感原因造成了这样一个结果?我的空间思维和图片思维比较强,可能跟绘画有关系。 问:在美术方面,您平常对工作人员会很苛刻吗? 答:电影是由无数个细节促成的,我们抠细节当然会很严苛,包括房子建起来之后需要做旧,我觉得道具做得不好,带着我表弟买砂纸,每天把所有的棱角全部磨掉,久了势必会有墙皮脱落,然后用高锰酸钾去喷,让它形成一个老化的颜色,再用不同的色调去喷。电影里有个重要的细节,就是门上的喜字。第一次房子被拆之后,喜字的颜色很鲜艳,过了一段时间他们要修房子了,喜字的颜色已经脱落,而且被风吹得卷起来了,到最后房子要拆的时候,喜字已经发白。这些细节必须做到,要做得很自然观众才容易流畅地进入剧情。观众无意察觉到细节的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 (选编自《后浪电影》微信公众号 作者 你大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