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327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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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文学创作是一门复杂的技艺

编者按 作家是天生的吗?作家可以培养吗?文学是可以教的吗?作家是怎样炼成的?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副所长邵燕君教授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家李敬泽就相关话题展开探讨。 邵燕君:自上世纪30年代美国爱荷华大学建立创意写作系统(CreativeWritingSystem)以来,由大学培养创意写作人才的教育模式已被世界广为接受。2009年,复旦大学首设创意写作专业。其后,上海大学、西北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同济大学、南京大学、清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院校也相继建立相关机构。北京大学中文系自2004年招收第一位写作方向硕士至今,亦长期致力于大学文学教育与写作能力培养的探索,不久前又成立了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创意写作在中国大陆高校正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势头,与此同时也一直存在着一些质疑。比如,创意写作如果只是一门实践性的专业,它又如何能学科化?如果成功地实现了学科化,被纳入了严整的学科体制内,它不是又走到了创立时初衷的反面吗?文学创作真的能在课堂上教授吗?大学能培养作家吗?作家是怎样炼成的?请您就以上感兴趣的话题谈谈您的看法。 李敬泽:“创意”是从creative翻过来的,原意是创造力,翻译成“创意”,听上去总有一股点子大王的广告味儿。在原初语境中,creative是无中生有的能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个“一”就是上帝,无论中外,你都没法解释那个超验的“一”,创世、创造无法知识化、无法传授,所以古人对这个“一”保持敬畏,艺术不是“创造”,而是“摹仿”。到了现代,经过了浪漫主义,人自己端一把交椅占了“一”的位置,获得了“创造”的自信,但是,就创造的能力而言,现代人还是不得不保留一个最终的、不可理性化的神秘根基,那就是个人的天赋,这种天赋是绝对的偶然。这不仅是思辨,这也是一个经验事实,比如你思考鲁迅为什么是鲁迅,你写一百多篇论文,其实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周树人周作人兄弟俩一起过了半辈子,分享大量共同的经验,他们却如此不同。在这个意义上,创造力是无法学科化的。有关创造力,我们所知的是事实而不是知识,它是个别的、偶然的,无法普遍化,你把托尔斯泰、鲁迅研究得巨细无遗,你还是不能克隆一个出来。所以大学能不能搞一个魔术盒子,从这头儿进去是个素人,从那头出去就是个作家?对此,我不敢肯定,恐怕也没哪个老师敢打包票。天赋是前提,但文学创作也确实是一门复杂的技艺。况且天赋也需要激发和开发,需要找到方向和形式。这些或许都有可能通过传授和训练获得。在中国,经过文学的现代建构之后,天赋不言自明,同时强调要学习、要训练,必须深入生活,也要上鲁院。但是,这里边也留下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空白。孙甘露讲过一个例子,他说,展望退休生活,有人会说,这辈子经了这么多事,终于有时间了,我要好好写点东西,我要写小说!这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但你为什么不立个志向,退休后去给人开脑袋呢?当然,没人敢让你开刀,有人冒死献身也不行,那是非法行医。关键在于,一般人也不会立这么个志向,他知道,开刀是技艺,要经过艰深的训练。反过来,他确实不认为文学创作是技艺,需要训练。你拿天赋拦不住他,天赋谁没有啊,我觉得我有。这也涉及文学在我们文化中的特殊功能,在古代,写诗作文在特定阶层中是基本教养,好不好另说,会是肯定都会。而在现代建构中,文学从一开始就是反精英的、大众的,集中体现着民主诉求,重读当年陈独秀、胡适他们的革命宣言,你就看得出,他们反的就是精英化、专业化,文学是大家的事,大家一起来办,不能把文学搞成一圈人沾沾自喜的“断魂枪”。在中国,现代以来,文学就是普遍的公共品,在创作、阅读和传播意义上都是如此。这很好,特别好,文学因此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发挥了特殊重要的功能,它向着人民大众、向着历史的生成敞开,由此获得特殊的形态,放在全世界都极具革命意义。所以,认识中国现代文学、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不能简单地拿所谓“世界文学”的经验去套,你得在世界背景下去辨析、确认中国经验。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技艺、训练在公众的认知中、甚至在写作者的认知中都没有得到充分关注,现在有了创意写作专业,一定程度上把这些因素知识化、技能化,可传授、可分享。最好的情况下,有天赋的人从盒子这边进去,出来时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 邵燕君:在现代大学的学科体制内,文学研究已经成为一项独立的学问,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也不再是皮毛依附的关系。很多文学批评者没有创作经验,甚至不再是热忱的读者。但近年来情况似乎在发生变化,一些著名批评家开始转向创作,成为“新锐作家”。您怎么看这一现象?您是否认为文学创作经验对于文学研究者来说是重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 李敬泽:批评家成为“新锐作家”,这大概是“讽刺”我呢。你的问题预设了一个前提,似乎一个批评家或者学者搞创作是为了更好地搞批评做学问,实际上当然不是。对一个批评家或学者来说,搞过创作肯定是没坏处,但是不是一定有好处,那只有天知道。反过来,你不能说,我研究过文学,所以更懂文学,所以亲自下手就一定比人家高明,那也是不成立的。总之,我不觉得这可以构成一种值得认真对待的“现象”。 邵燕君:伴随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作家制度也发生变化。尤其是网络文学兴起以来,形成了一套独立完整的生产机制和职业作家制度。在这个制度里,编辑的地位在下降,变成了运营编辑;读者的地位在上升,尤其是被称为“老白”的精英粉丝群体成为新“把关系统”。他们不但是主要的付费群体,也积极参与创作过程,他们的各种点评形成的“口碑”也可以吸引“小白”读者,也就是说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批评者颁发象征资本的功能,并且可以直接将其转化为经济资本。作者与其 “铁粉团”形成“强制约”关系,作者未必完全接受“粉丝”的意见,但却不能失去“粉丝”的支持……您怎么看待这种“强制约”关系?在非商业性的创作中,核心读者群体的存在是否也是至关重要的?您理想中的作者-编辑-读者-批评者关系是什么样的? 李敬泽:即使在网络文学这样的市场化、工业化机制中,实际的关系也未必是单向的“支持”关系,正如你买一种饮料,你是它的消费者它的“粉丝”,但是,这个饮料、广告和形象同时界定着你,为你提供自我的镜像。在这个过程中。到底谁掌握着主动权,还真是很难说,你以为你主动,其实你也被动,你的主动是在充分客体化的过程中、在大数据计算中被编程被赋权的。“上升”也好、“下降”也好,都是前台,我们恐怕要注意那个后台的、不在场的因素,那就是机制后面的资本和资本的文化逻辑。文学创作从来不是在作者孤独个体的边界里运行的,虽然作家们自己很喜欢这样的自我想象。它一定是作家在一个有形无形的 “共同体”中的权衡、决断,这不是什么新事物,自古就是如此,唐代诗人,包括杜甫,都同时要过共同体的“政治”生活。现在,在纯文学中就不存在你说的 “强制约”关系?我看实际上更强。作者—编辑—读者—批评者这一套关系其实一直是变动不居的,它在根本上不取决于文学内部,而是更广泛的历史运动和人类社会形态、生活形态变化的结果。 邵燕君:2021年6月21日,创办于1957年的《收获》App上线。1979年1月到1999年的过刊全部上架,新作品单篇上架。2021年7月1日,《收获》联合《小说评论》、喜马拉雅、后浪,举办赛程长达5个月的收获App“无界-双盲命题写作大赛”,邀请知名作家和跨界作者根据每月命题写作,所有使用汉语写作的文学爱好者均可参与。《收获》此举是否意味着纯文学期刊的网络移民?您怎么看待这一新趋向? 李敬泽:很可能在你我有生之年,就能看见《收获》每期只印一千本供收藏,同时《收获》App订户有十几万、上百万。但是,这绝不仅仅是移民搬家,绝不仅仅是内容的空间转移。正如麦克卢汉和你反复教导的,媒介即内容,这必然意味着我们对文学的理解与过去有很大不同,意味着我们要重塑文学的面貌,重新勘探和发明“文学性”。我们面前是一片未知的原野,但有一点大概是确定的,就是我们过去一百多年建构起来的那个“纯文学”无法再“纯”下去。所以“盲”不“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从“无界”开始,打开界限,拆除壁垒,向这个时代丰盛庞杂的经验、向新的可能和不可能开放。(选自北大文学讲习所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