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423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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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振兴的根本在哪里?

(上接4版)“京歌”要得 “京歌化”却要命 第一次听京歌是“文革”晚期裘盛戎出来唱伟人语录。语录是大白话,无辙无韵,谱曲、演唱都太难了,但裘先生居然唱得韵味十足,那是他的“最后之晚餐”,不久离世。相比之下,张君秋、李世济、李维康所唱的伟人诗词,没有脱离京剧的传统旋律,但板式归属飘忽变幻,无法明晰判断,有点像“无标题音乐”,更像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拼盘。戏迷们无以呼之,便戏称之为“京歌”。 京歌保留了京剧旋律之美,因而自有其独立存在的审美价值,特别是,它易于为青年人(尤其是大学生)接受,青年人爱上京歌,也就离爱上京剧更近,假如众多青年人因京歌而对京剧着了迷,京剧则幸甚矣! 为了吸引年轻人,应大力发展京歌。但不是赶堂会式为某项盛典创作京歌,这种京歌绝无生命力可言。当前最好从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上的古典诗词中,选出适宜篇章,创作精美的京歌系列,然后推向校园及社会,这比将样板戏送入学校更妥贴,也更易避开意识形态方面的尴尬,而且还更易于推广,因为人人都在语文课本上读过。记得前些年于魁智就表演过李白的《月下独酌》,唱腔、舞蹈及服装设计都相当漂亮,古色古香,达到形式与内容的和谐。 至于把新编戏的唱腔弄成京歌化,却是遗害无穷,是万万要不得的! 京歌不是京剧,只是从京剧音乐派生出的一种副产品,它游离于京剧之外,因此,尽管它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但绝不能当做京剧传统唱腔的一种延伸、发展,它是另一种东西。然而要命的是,新时期以来,新编戏唱腔设计京歌化,己成为浩淼主流,新锐作曲家们似乎下定决心要颠覆京剧“板腔体”这一基础性的音乐框架,千方百计要出“新”出“奇”,以免被领导或评委们指责为僵化、低能、墨守成规、不敢突破。结果很多优秀的剧本尽管唱腔设计十分新颖,但由于严重与京剧传统背离,陷于京歌化泥淖,让铁杆戏迷听得迷迷糊糊,无法追摹学唱,因而产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陌生感,只好权当“热闹”来看,顶多看过两遍后便纷纷转身,不再回顾,更遑论普及推广。 没有观众追摹学唱的京剧剧目,注定是昙花一现,这已被近二百年京剧发展史所证实。 创新是永恒的需求。所有大师都是靠创新创出来的。梅兰芳借鉴河北梆子创出“南梆子”,四海靡然相效,形成“无戏不南梆”的局面;程砚秋因受好莱坞影片《璇宫艳史》音乐的启迪创出了《锁麟囊》二黄慢板的那句经典大腔(“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其水平之高,至今仍无人超越。裘盛戎、李慕良借鉴汉调《七擒孟获·仰面朝天一声叹》而创出“我魏绛…”红火至今。而《智取威虎山》中的“这些兵”又显然借鉴了“我魏绛”…这些作品也“新”也“奇”,但都不脱离京剧固有的板腔体大框架,戏迷不但无障碍接受,还进而着迷追摹学唱,于是都成了唐僧肉,为京剧增了值,添了寿,作了贡献。 这些年,专家们一提创新就要呼吁“突破”,实际上把创新与突破混为一谈是一个重大误解。创新是加法,是在优秀传统基础上增加更新更美的东西;突破是减法,意味着在传统身上先剥离、抛弃、打碎什么,然后再推出新东西,也就是所谓“先破后立”,这种批判性继承本来不是坏事,但必须在尊重传统的前提下谨慎从事,须知尊重传统是一道不容踏踹的底线。可惜,由于新锐作曲家们对传统的认知有限,更缺乏敬畏感,所以他们“破”起来像李逵抡动板斧,而“立”起来的则只能是不伦不类、非驴非马的东西。结果是一路编来,洋洋洒洒一部接一部,成活率却几乎为零。他们在全剧的边角地带,也会安排一些传统的东西,但在核心地带就大搞京歌化,以呈现其“才华”,有些主要唱段,由于创作时灵感井喷而失了控,结果导致 “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比如大制作《赤壁·草船借箭》中孔明、周瑜、曹操的轮唱便是明显的例证。这段唱以“二黄原板”为基准,显然碰上了“男(大嗓)怕西皮、女(小嗓)怕二黄”的老难题。其实,这个难题在样板戏中已经漂亮地解决了,比如《红灯记·说家史》中祖孙轮唱,和《智取威虎山》中常宝与杨子荣轮唱时,都以大嗓唱二黄、小嗓唱反二黄方式应对,效果极好。而大作曲家朱绍玉先生显然不屑于使用前人的老套路,宁肯独辟险境,生编硬造出一种史无前例的“板式”来楞让周瑜唱,结果踩上了西瓜皮,弄得非驴非马,简直连京歌都不像。据他说,他是将昆曲《皂罗袍》的旋律和京剧揉在一起弄成的,这种“转基因”式的创新,前辈倒有成功的先例,如李慕良先生将汉调基因引入二黄成为《我魏绛》、将徽调基因引入《白蛇传·合钵》成为《亲儿的脸》,都非常精彩。推究根由,徽、汉二调是京剧的祖先,本来就存在许多与京剧相同的音乐基因,故极易契合;而昆曲连板腔体都不是,它的唱腔与京剧几乎南辕北辙,勉强匹配,才把《赤壁》周瑜的唱腔弄成了“狮虎兽”,真正非驴非马,听上去简直是云里金刚,莫明其妙,以愚意:只能叫“西瓜皮板”。这种“西瓜皮板”,在小乔的唱段中也有显现,不赘述。 “西瓜皮板”式的“创新”唱腔,其实是京剧新编戏的癌瘤,也是京剧走向灭亡的勾魂幡,它只能满足外行官员及所谓的文化精英的求新欲,却拒广大戏迷于千里之外,戏迷听起来先是懵懂,继而反感,更遑论追摹学唱!一旦这类唱腔设计铺天盖地了,也就可以为京剧开病危通知书了。 可悲地是,这一“癌变”目前正在新编京剧中急剧扩散! 朱绍玉先生号称“京剧作曲第一人”,据说由他谱曲的戏己多达百余出。我孤陋寡闻,不知他创作的上千段的唱段中,可有一个唱段己在戏迷票友中风行?若无有,岂不都成了“一次性消费品”? 不能否认《赤壁》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它的成功,除了优秀的剧本、导演、舞美诸多因素外,主要归功于聪明的策划。它利用国家大剧院是旅游热点的优势,参照百老汇运作模式,以超大投入,在超大舞台上营造出中国人前所未见的气势恢宏、美轮美奂大气象,招惹得中外游客纷至沓来。朱绍玉的京歌化的唱腔设计也确实与之般配,但请注意,《赤壁》只是特殊的孤例,它不可移植、复制,与正常的京剧演出完全是两回事,它只能在国家大剧院演,而中国只有一个国家大剧院。新戏创腔:必须坚守“移步而不换形”的原则 建国之初,梅兰芳就戏曲革新提出一个原则,即:移步而不换形。“移步”,就是要向前走,不要故步自封;“不换形”,就是不要粗暴地攺得面目全非,导致京剧不像京剧。此论一出,立即遭到革命戏剧家们的群起批判,认为是赵太爷式的不许革命,吓得梅大师赶紧低头认错。今天看来,这简直是一场滑稽的悲剧。 “移步而不换形”,是梅兰芳说过的最伟大的一句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真理性己昭昭如红日悬天。 京剧只有200年历史,但它却融汇了数千年的中华文化内涵,从内容到形式,它既有大量精华、也有不少糟粕,一代代大师所做的不外是大力发扬精华、小心剔除糟粕的工作,此之谓“移步”,也就是改革。但无论怎么改革,大师们都不触动京剧的根基,也就是“不换形”。敢于触动根基的也是后果惨淡。比如传统京剧没有一板两眼即3/4的板式,富有革新精神的李少春在现代戏 《柯山红日》中创了一段3/4的唱腔,结果怎么听也是“嘭嚓嚓”的异端味道;大作曲家施光南给《红嫂》创了一曲3/4的“熬鸡汤”,美则美矣,但听上去只是乱了板槽的二黄慢板,弄得鼓佬找不着鼓套子,可谓徒有其表。 建国后在创制新腔上,大师们各有贡献,“活神仙”李少春在《白毛女·自尽》中以四平调起唱,至“这文书指印是凭证”时倐然转为反二黄原板,天衣无缝,堪称天才的神来之笔。《野猪林》的“大雪飘”更成为经典之作。裘盛戎在创制新腔上同样硕果累累,无论《赤桑镇》的西皮三眼、《雪花飘》中的二黄三眼或《赴氏孤儿》中的“汉调二黄”,都是开天之作,大大扩展了花脸唱腔的原始范畴。张君秋更是完全凭唱腔创新跃上大师宝座。可以说,裘派、张派都是凭创新唱出来的,而他们的创新都是以我为主,在师友(主要是琴师)协助下,恪遵“移步而不换形”的原则,既勇于求新,又严守规制,终于杀开一条血路而大获全胜。(摘编自《北京戏曲曲艺圈》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