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423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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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振兴的根本在哪里?

从《曹操与杨修》说起 在2009新年京剧晚会上,尚长荣先生扮演的曹操勾着“继承型”的大白脸,穿着“创新型”汉代衣冠,一边吟诵《短歌行》一边踱到台上。人们都猜度着会有新玩意儿呈献,不料音乐起处,仍然是那段早己让人“审美疲劳”的快二黄唱腔《汉祚衰》。 台下观众在一脸茫然中听毕,只礼貌地报以稀稀落落的掌声,那掌声听上去像发出一个讣告:《曹操与杨修》己经步数十年来无以计数的新编戏后尘寿终正寝了。 《曹操与杨修》是新时期以来最先引起轰动的新编戏,堪称“获奖大王”。剧本大胆揭示出一个巨大的历史关目:权力与知识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权柄者与知识分子的不断博弈的关系。这是一个纵贯两千余年的沉重命题,从焚书坑儒到清初文字狱,再到“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个血泪斑斑、却又藏在历史幽深地带的敏感命题,骤然间被这出戏淋漓尽至地解读出来。于是,刚挣脱“臭老九”桎梏的知识界报以热烈反响,那真是好评如潮,连对京剧一知半解的宿儒也出来喝采。加上强大的演出阵容、漂亮的服装布景、精彩迭出的导演调度,连连得大奖自是众望所归了。 照常理,这么一出引发巨大轰动的戏,就该永远在戏台上稳坐一把铁交椅才是,然而经过短短数年的红火之后,它竟然迅速沉沦了。没有其它剧团搬演,没有戏迷票友追摹学唱,杨修的唱段全军覆没,曹操的唱段也只剩此一段快二黄,而且也只有尚先生自己唱,真是活“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 问题来了:一流的剧本、一流的导演、一流的演员、一流的院团,一推出就引起巨大轰动并频频得奖,这样的好戏为什么还会夭折呢?它还缺什么构成要素吗? 是的,它缺一件最根本的东西,也是几乎所有近年出现的新编京剧普遍缺乏的东西,这就是优美动听、让观众着迷并追摹学唱进而迅速扩散的唱腔。唱腔决定京剧生死存亡 京剧的本质是什么?如何为京剧定位?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可悲的是,这个最根本的问题至今也没有厘清。京剧倒霉至如此地步,与这个问题直接相关。 京剧成熟于清末,那个式微的王朝对京剧的评价,从庙堂到民间,都以“玩意儿”看待;迨至民国,“五四”精英更把京剧视为艺术垃圾,糟蹋得一文不值,蔑称之为“旧剧”。由于他们把持着话语权,“旧剧”一度成为正式名称,连程砚秋写文章也照用不误。一些致力于维护京剧的遗老们,不敢与之争辩,只暧昧地给京剧加个“国剧”的冠冕,并把这一尊称带到台湾使用至今。 五四精英是用西方文艺复兴以后崛起的戏剧作品为样板来衡量京剧的,什么人物呀、性格呀、思想呀、冲突呀、逻辑呀、哲理呀等等,总之人家处处先进,而京剧只是一堆腐朽,像鸦片烟一样,根本不成其为艺术。这种偏见一直传递下来,至今仍有影响,比如对一出新戏的评论,劈头总是“思想性”。 五四精英可以控制舆论,却无力控制市场,在民国繁荣的艺术市场中,京剧不仅没被骂死,反而一路凯歌冲上巅峰,甚至冲出国门。 京剧强大的生命力何在?答曰:在于它的玩意儿,雅称“表演艺术”。 京剧的玩意儿即“唱做念打”,业内称之为“四功”。论述上将“四功”平列,其实是非常不确切的。如果把“四功”比做公司的四个董事,那么,“唱”这个董事绝对居于控股地位,是决定京剧生死存亡的“董事长”。京剧史上出过数以百计的班社,绝大部分是老生或旦角挑班,武生挑班的虽不鲜见,但难成主流。花脸真正独立挑班的似乎只有金少山一人,而且他也是卖唱。老生、旦角(包括老旦)更是卖唱工为主,所以百姓们管演员叫“唱戏的”,老北京人去戏园都说“听戏”,谁要说去“看戏”就算乡下人。今天,当京剧日益被边缘化,似乎光剩下“董事长”(唱)了。尤其近年,又发展出一堂晚会全员便装清唱的模式,我看可称之为“裸唱”。梅大师似乎说过,男旦便装清唱是很难为情的。于今全球化了,古稀老翁西装革履忸怩作态地“裸唱”也不觉尴尬了。 京剧的唱腔具有独立存在的特性,它并不死死依附整体演出而存活,而是作为一种声乐作品而独立存在。《让徐州》这出戏死了多少年了,但“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这个唱段一直顽强地存活着;如今神州凡有井水处都有京剧活动,怎么活动?一个字:唱。 西方有人将京剧翻译成“北京歌剧”,我赞成。因为京剧的本质就是以卖唱为主的一个剧种。 京剧目前己日薄西山,我相信,它终有一天会消亡;但我更相信:即使京剧演出消亡了,许多京剧唱段,作为独立的声乐作品,仍会在人间存活,甚至能存活很长时间。 “文革”后,京剧成为“工具”、“武器”,享有国粹待遇,标志之一是建立了国家级以及诸多省市县级京剧院团。角儿们再不用请自己心仪的编剧为个人打本子了,轻松了,稳定了,但却丧失了长期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生成的艺人的本性,即自由创造之精神,特别在唱腔设计方面。 幸好,各大院团保留了一批如范钧宏、翁偶虹、汪曾祺、王雁等等老剧作家,这些先生一面接受思想改造,一面努力与时俱进地编写新剧。他们深知玩意儿才是京剧的灵魂,但不敢挑明了说,便以暗渡陈仓的方式在作品中见缝插针,力求让角儿们英雄有用武之地,加上刘吉典、李慕良、何顺信…诸先生以及王瑶卿、李少春、张君秋、袁世海、李金泉…这些旧时代培育的深通京剧三昧的大师的共同参与,结果生产了《白蛇传》《杨门女将》《柳荫记》《白毛女》《九江口》《将相和》《李逵探母》《范进中举》《望江亭》《芦荡火种》(即《沙家浜》)《红灯记》等等好戏;而这些好戏之所以历久不衰,最主要的要归功于它的唱腔设计。 或曰: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剧本才是根本。错,大错!《让徐州》的剧本最穷不过,但由于言菊朋创编了三段美极了的唱腔,一下子爆红,并开启了“言派”的基业。《大登殿》剧本完全可以说是胡编乱造,但至今仍活在舞台上,全赖唱腔托底。《四郎探母》唱了百余年,故事己老得成为废墟了,但观众仍蜂涌而至,来干什么?听唱!《文昭关》的剧本更是概念化到极致,但却因唱腔的卓绝成就而捧红了杨宝森! 杨宝森是解放后大名角中唯一的“时代落伍者”,他没创编过一出新编戏,甚至没参加过一出新戏的首演,他只是唱自己那几出,上台老老实实唱,下来与乃兄研磨唱腔。当时,全国的名角儿都以鼎沸般热情竞相创编为政治服务的新戏,他却像“单干户”一样在一边窝着。他当然寂寞,但更痛苦,不然不会那么早弃世,而早逝却让他躲过了二十余年红浪滔天的劫难,更料不到的是,他创立的“杨派”于他死后二十余年竟成为最走红的老生派别。如今,专业或戏迷学杨者如过江之鲫,但没一个能唱出他独有的那种旷古的苍凉! 美妙的唱腔是“唐僧肉”,一出戏含唐僧肉越多,越能长生不老,不含唐僧肉的剧本,哪怕是编剧圣人翁偶虹、范钧宏的手笔,也照样“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翁先生平生写戏百余出,出出都呕心沥血,绝无率尔操觚之作,但绝大部分都湮灭无存了,何以故?唱腔设计没达到唐僧肉的水平。《锁麟囊》为什么大红大紫?剧本好是不争的事实,但绝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程先生用长达一年多时间呕心沥血研磨成的唱腔! 笔者无意否定剧本的作用,像《杨门女将》《锁麟囊》这类情节曲折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文辞典雅流畅而且充盈着人间正气的剧本,是最好不过了,但即便这样登峰造极的本子,若无美妙唱腔支持,相信也是站不稳、活不久的。 所以,京剧的本子与影视、话剧及地方戏曲的本子绝然不同,对后者而言,本子的确是根本;但对京剧而言,本子只是个平台,本子好,平台宽敞,如《杨门女将》《锁麟囊》,容易安放好的唱腔、身段,达到锦上添花、事半功倍。平台窄小如《赤桑镇》《钓金龟》也未必不能容纳好玩意儿。说到底,本子不是根本,玩意儿才是。 “剧本剧本,一剧之本”这一权威性的口号,若站在历史的高处回望,我看对京剧的发展是弊大于利。 优美动听、让观众着迷的唱腔,才是“勾引”一代又一代观众进戏院的迷魂汤,是主导因素。这与西方观众反复进歌剧院听帕瓦罗蒂唱《今夜无人入睡》并无二致。当然,京剧比西洋古典歌剧多了武戏、做工戏,更丰富多采些;但武戏、做工戏都不居于主导地位。周信芳的做工无与伦比,甚至可说是冠绝古今,但他从没入选过四大须生,原因就是他的嗓子太差,内行管嗓子叫“本钱”,周先生差本钱,他的唱仅仅是表演的附庸,其独立的音乐审美价值不高,俘获不了观众,他之所以享有超过马连良的最崇高的地位,是艺术之外的力量推上去的。(下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