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515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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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杜甫诗歌的名词魅力与新诗

师力斌

喜爱唐诗,一般都笼统地明了唐诗的对仗格律之美、意境情感之美,但对其细部的词汇之美未必留意。对于一首诗来说,首先是字词。诗美首先应当是字美、词美,离开字词,诗美就是空中楼阁。而字美词美中,动词、名词、形容词、量词等的美学经验,都值得探讨和借鉴。
  名词是有魅力的。杜甫诗歌作为经典,极其讲究名词的挑选锤炼和组合打磨,常常超极限开发运用名词的潜能,将名词潜力用到爆,散发着强烈的名词魅力。杜诗集中体现了汉语诗歌的词汇美学,包括名词美学。相反,如果无挑选地阅读新诗,就能感到名词在新诗中的作用,常常被降低为一种实用性的词汇,基本停留在指称事物的层次。张三、李四、别克、奥迪、AB,完全成为指称符号,它们的审美功能大大受损。如果询问百年新诗中的名词技巧,有多少人能举出几个出彩的例子来?再问一下平常的新闻写作、公文写作,又有多少人注意到名词的美学作用?
  绝不是新诗没有精彩的名词,而是百年新诗相对缺乏“名词意识”,名词的魅力有待呈现。在杜诗中,随处可以体会到诗人的“名词意识”。如果把杜诗看成建筑,名词则是杜诗最重要的建材之一。专有名词的审美作用,名词并列产生的语法功能和丰富意味,名词活用呈现的独特意象等,名词魅力精彩纷呈。“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锦官城”不是“锦色官城”,却有了表达颜色的功能。
  西方汉学家注意到了这个独特的现象,发现对于视觉特征的自觉运用,是近体诗区别于英语的一大特点。像“约翰”、“彼得”这类专有名称只是指称而无描述,几乎没有任何构成意象的能力,但是唐诗中的地理名称常包括色彩和其他带有视觉倾向的词:青枫江、白帝城、浣花溪、黄牛峡、青海、锦江,如果唐代诗人用英文写诗,那么白宫、红场也会很快进入韵府之中。
  这个发现让我反观新诗。现代生活中这样带有视觉倾向的词汇更多,比如白区、白匪、白话、白卷、白酒、白条、白皮书、白色恐怖、黑幕、黑道、黑白片、黑名单、黑芝麻、黑色幽默、红旗、红军、红星、红酒、红人、红绿灯、红领巾、红花郎、红二代、红外线、红色江山、红十字会、打黄、黄片、黄油、黄包车、黄段子、黄金时代、黄金分割,等等,如果杜甫活着,这些新名词该是怎样的激动而幸运呵。
  杜甫的名词并列是一种极端成熟的技巧。“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个句子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四个地名的密集并列,以表达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后的无比喜悦,和重回故乡的迫不急待。当然,“穿”“下”两个动词的功劳也不能无视。“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春日忆李白》),写朋友之情,将眼前与远方,自己与朋友的不同环境、心境、处境都刻画出来。“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旅夜书怀》),草、风、岸、樯、夜、舟,几乎全部是名词,用最简洁的字勾画最清晰的静夜画面,是写景方面的经典例句。杜甫最多的名词并列可能是如下一句,“烟火军中幕,牛羊岭上村”,(《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10个字全是名词。
  那么,这种对名词的运用,在现代新诗中是什么样子的呢?余光中较为注意名词意象,比如他的名作《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全诗用 “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四个新颖鲜明的意象,将骨肉分离的个人感情和两岸隔绝的民族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用正常的逻辑来追究,乡愁怎么能是邮票、船票、海峡呢,怎么能是坟墓呢?但诗语就是需要新颖,需要新的搭配。
  重新讨论杜甫的名词魅力,不是要回到追求对仗的老路上,而是要发扬它名词意识的传统,张扬汉语词汇的美学潜力。“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余光中《逍遥游》)一句之中,三个名词,“情人”“玛丽”“菩萨蛮”,非常密集,且具有高度的时代性,体现了诗人选择文化符号的眼光,以及捕捉文化潮流的机智,也显示了新诗的名词魅力。
  细心领略古人在语言上的智慧,吸取其精华,不但有益于新诗,而且对日常的公文写作、新闻写作也大有裨益。同样一句话,深谙汉语之美的诗人说出来,效果和普通人就可能大不相同,就好像舞蹈家的散步比之于常人走路。好的文章,并非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排列出来,也并非单纯的逻辑组合,而是一个有血有肉、血肉相连的整体,按清代学者包世臣的说法是,字与字之间 “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而现代作家汪曾祺则说,“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它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