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515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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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岁张艺谋和他的电影《一秒钟》

对张艺谋来说,拍出一部好电影的必要条件是:第一,要碰到一个好剧本;第二,碰到一群好演员;第三,你做的所有决定全是对的,没有跑偏。有很多次,他拿到一个小说或剧本,觉着要奔着好电影去了,但走着走着就跑偏了,或者力不从心,或者眼高手低,甚至犯了错误,尤其是方向错误,再加上“客观原因”,佳作一直没有出现。“至今我仍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更好,这也许就是我一直前进的动力。”张艺谋在首映礼那天深夜说。 《一秒钟》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故事。当时,看电影是人们重要的精神享受。西北某地,没赶上场次的张九声悄悄从农场溜出,就是为了看一场电影。此时他恰逢流浪儿小吉林,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最后殊途同归,因一场电影结下了不解之缘。该影片上映前,张艺谋深夜里去短视频平台宣传电影,从一个直播间到另一个直播间。因为没有录屏,回程路上他一直问庞丽薇评论里都说了些啥,觉得难得这样实时地贴近年轻人。他常说“与时俱进”,语气紧迫而诚恳,“电影观众都是年轻人,他不等你啊!” 在编剧史航看来,除了紧迫感,张艺谋也享受不停歇的创作。他对张艺谋不聊创作时的印象深刻,那是他最没劲的样子,像充电宝关掉了。剧本会上用全部五官传达兴奋感的张艺谋,则是他这个充电宝在放电给别人充电的时候,能看到那个小亮灯,那样的眉飞色舞。“我有几次参加剧本会,都看到张艺谋——一个永远不闲置的充电宝。” 他想起北京奥运开幕式前期策划会结束后,作为顾问的陈丹青告诉张艺谋:后期你什么时候喊我什么时候来。史航说,“像陈丹青这么各的人,他用不着给张艺谋面子,就是看到一个人跟工作之间如此如胶似漆的这种状态。而且电影表达不足以承载他的想象、创作激情、对影像和奇观的迷恋,就跟下雨,盆接完了用碗,碗接完了用桶,歌剧、演出、开幕式都是他不同的容器。” 和张艺谋一起工作的20年里,庞丽薇常常听着他的“倒计时”:人这一辈子,我还剩多少多少天,我还能拍多少部电影,你不要浪费我的名额,我的每个名额都很珍贵,我要拍不同的东西…… 赵小丁觉得张艺谋的思维方式不同于常人,一般人做事都想着怎么能做成,一二三四几个要点,但张艺谋反向思维,先罗列出各种不可能,不断质疑,想出个点子,一转头又推翻了。“他老说自己不是天才,他知道哪样是肯定不行的,就不会犯那种致命的错误。” 然而,每次跟张艺谋谈剧本、谈创意,史航都感受到“第一流的才气”。法国人曾经找张艺谋拍《巴黎圣母院》,他想拒绝,又不好直说,赶上剧本会,就跟史航商量,想个特别忽悠、特别飞的点子把他们吓跑。俩人就坐着现想。史航说:卡西莫多是个机关大师,整条街都被他变成抽屉,一个大boss嗨翻巴黎圣母院以及巴黎街区的故事,蒸汽朋克。张艺谋想的嗨多了:卡西莫多呢,他丑,他跟克罗德主教商量,想借用一天腓比斯卫队长漂亮的脸,于是把腓比斯麻醉,把脸揭了下来。到午夜时分,卡西莫多不想还了,因为这一切太享受了。之后,克罗德主教跟卡西莫多,就像科学家跟他的造物,开始了夺面之战。卡西莫多要夺下那张脸,要公道,因为上帝欠他的。 史航觉得这里面有张艺谋对这个世界的很多感慨。“他这个岁数,那种沧桑,说这个世界公平吗?不公平。像把自己一生‘啪’扔进去了一样。”史航把那些很嗨的点子说给瞧不上张艺谋的年轻电影人,人家说那不可能是张艺谋想的。 张艺谋很少回应批评,但极重视批评。他一直保持着开“神仙会”的习惯,剧本完成,请一波又一波的业内“大神”来提意见,一坐一屋子,一个个提,张艺谋自己拿着纸、笔,一条条记录下来,只记批评,之后让助理打印出来,一打十几页。他再跟编剧一起对着屏幕上的剧本,一条条讨论,一条条修改。片子粗剪完,他再请“大神”们来看,再听一轮批评。 在史航看来,张艺谋常常用许多拍摄条件的平均值覆盖在自己那第一流的才气上,后期剪辑时,又把这个时代基本的容忍度和审美覆盖上,“给小鸡崽盖了三层棉被,这不是孵化,这是活埋。”他跟几位大导演都讨论过剧本,有的导演会把自己的彩蛋随意抛洒在森林里,认为观众会有耐心和乐趣找出来,而张艺谋会忍不住在森林中标出好多箭头,指向他抛洒的地方,他怕你错过,他怕晦涩,怕别人觉得没劲转身走开。“他是极端尊重观众的导演,但不见得是足够信任观众的导演。” 张艺谋有他作为手艺人的生存哲学。如果你拍一部变成地下了,再拍一部又赔钱了,那你以后也就没有创作空间了。“人在时代里都必须先生存,在生存中保持个性,保持清醒,保持头脑拼命运转,根据形势和感觉,表现出独立的思想性。你打定主意就是要拍一部十全大补的电影,既要通过,又要赚钱,还能表达自我,你就是好样的。”(《张艺谋的作业》) “在中国拍电影,就是会有遗憾。其实,全世界导演都会有遗憾,商业的,或者眼高手低,各种原因条件限制,总是有遗憾。我也经常想,电影如果能重拍一次,当然是很棒的。下一次,下一部电影也许遗憾会少一点。”张艺谋说。 张艺谋被视为打开了中国电影的两个时代——“第五代”获得国际三大电影节最高奖,以及商业大片时代,但也在许多时间里处于骂声中。“你能征服全世界,但不能征服自己的家乡”。这是黑泽明的话,他的遭遇和表述,很让张艺谋触动。但他最常念叨的,还是黑泽明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时说的,“我今天还在学习拍电影”。 “好的电影是一个礼物,但是观众有权决定是否拆开。以往的观众喜欢接别人给的礼物,它超出你的想象,你要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去观赏,还要看说明书。但是现在的观众更习惯收快递,我自己下的单,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昨天在吃,今天再要,我在我的舒适区里头,一步不挪,一动不动地继续享受。所以,收别人礼物的时代和拆自己快递的时代,是两种时代。”史航说。 电影《一秒钟》是一部关于“看电影”的电影,背景是他和这些老伙伴们共同经历过的“文革”时代。张艺谋对邹静之说,“格局很小,没有流行的那种戏剧性,贫瘠年代看电影的兴奋和满足,通过‘胶片’的不断‘转动’,传递一份情感,让我特别迷恋。” “这是我第一次有一点儿想给自己拍部电影。”70岁了,拍电影40年,这样的个人心声由张艺谋口中说出来,仍透着十分的克制和慎重。 张艺谋曾对史航分析自己,“我想谁吧,就希望大家都在这儿,但我凭什么让大家都在这儿?我又不会开party。那我就一个办法,我就赶紧再弄一个电影,一个电影完了赶紧再弄个电影,大家就过来了。”忙下一摊,是跟他想见的人相见的唯一理由,而相聚也统统被他变成了工作。 拍摄的时候,张艺谋盯着监视器的那种眼神,让赵小丁确信“一幕一幕的,都在他脑海里边儿”。赵小丁觉得,合作20年来,《一秒钟》是张艺谋拍得最笃定的一部电影,没有任何的犹疑和反复的试验。他拍得很克制,把颜色的饱和度抽掉了30%,一个接近自然的色彩还原。沙漠的光线、明暗很容易拍得很美,但张艺谋不要沙漠的美感。电影里放映《英雄儿女》,他不要数字投影,而要那台松花江5501型35毫米老放映机放出的胶片影像,观众们脸上的光影也只要荧幕的真实反光,不要任何打光。在剪接室看张艺谋一场一场顺镜头,赵小丁也感受到微妙的不寻常,总之“很有感觉”。 对陶经来说,这次是用最高的声音技术和老哥们儿一起做一部文艺片,全景声,64个声道。“张艺谋是靠非常具体的东西来释放一种电影语言,人生当中的一秒钟一圈一圈地循环转 (电影里张译饰演的逃犯一直在追寻死去女儿一秒钟的影像)。老谋就跟我说,轴,它一直在转,做出反复在心里‘咯噔咯噔’挥之不去的声音。” 史航相信,张艺谋拍电影有点像燃起的一堆篝火,让人寻着火光而来,而《一秒钟》是找最久的朋友,一起致敬最初的恋人——就是电影。“老朋友都来了,发现‘你还惦记她呢’,是这种感觉。” 有人看完《一秒钟》想起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但张艺谋的青春时代显然迥异于《天堂电影院》的况味。正如他所说,是“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故事,政治和苦难都是既远又淡的背景,有一点《活着》的意思,也有点儿冷幽默”,也是他为《一秒钟》配曲所写的歌词的况味:一个回家的人在路上,他看到黄河很长,他看到长城很长,耳边的花儿伴着他回故乡……半客观、半主观地远远飘在电影的风沙里。 而张艺谋更喜欢的电影结局,应该定格在胶片被沙子埋掉的那一刹那,一切戛然而止。黑屏,开灯,电影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