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423期 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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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师友·往事

父亲生前常对我讲,一个人艺术的成功,个人风格、面貌的建立,要靠条件,但条件需要具备多种,哪一个条件不够,必然会在作品中显现出来,来不得半点虚假,条件够了,就会水到渠成。而这不仅要靠个人奋斗努力,还要有人生的经历与机缘,看你是否能抓得住时代带来的机遇与挑战。父亲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和他个人的奋斗,成就了他的艺术与人生。父亲生前的两句话 “所要者魂”“实者慧”,是他一生对待艺术和做人的座右铭。 父亲小时候,在家乡徐州,常看一种带有乡土气息特别浓的地方戏,叫“拉魂腔”,平民百姓最爱看,演的都是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那如泣如诉的乡土腔音,催人泪下,艺术的感染力动人魂魄,给父亲的心灵打上深深的烙印。1954年他到江南写生时,提出 “可贵者胆”、“所要者魂”,这个“魂”就来自于“拉魂腔”,这个“魂”就是艺术中的情与精神,也是艺术所表现的最本质的东西。 艺术之所以能催人泪下,首先要有感而发,是生发于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真切的情感,是对于时代的情感、对于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情感。艺术中的 “魂”,就是从这些感动中生发而来的,有了这个“魂”,才能产生具有强烈感染力和表现力的艺术作品。 父亲13岁时,常去离家不远的城墙上玩。一次偶然看到快哉亭中几位老人在作画,信手画出山水、梅花、兰花,这使父亲极为惊奇,连看多日,老者也颇为惊奇,便叫他进屋观习。后来,父亲拜其中一位叫钱食芝的老先生为师,钱先生发现父亲绘画上的天分,曾赠画给父亲,并在画上题跋律诗一首:“童年能弄墨,灵敏世应稀。汝自鹏搏上,余惭鹢退飞。”正是这个机缘把父亲带入中国画的天地,而这偶然的机缘,产生于父亲对中国画艺术的初始迷恋与吸引,更产生于钱食芝先生对陌生稚童的关爱。 父亲18岁那年看到徐州军阀张宗昌为其母做寿,请来当时京戏戏坛巨匠唱堂会,余叔岩、杨小楼、荀慧生、钱金福、程砚秋、尚小云等众多精英聚在一起。余叔岩那高亢悲苍的唱腔,杨小楼干净大气的身段,尤其是程砚秋圆韵流畅的精湛唱腔,给父亲心灵带来的不仅仅是感动,而是东方艺术韵味产生的一种震撼,这唱腔仿佛已浸透在他的心中,如聆“天乐”,其程式化的表现方式也深深地影响着他的艺术。晚年父亲画完画,坐在沙发上休息时,旁边录音机播放出的依旧是程砚秋、余叔岩、杨宝森那如“天乐”的唱腔。 1929年,父亲以中专学历越级报考杭州国立艺术院研究部,当时需要考油画,而父亲从来没有画过油画,不知怎么办,正巧报考的路上遇见了同考的青年张眺。张眺说:“我教你。”经过张眺的辅导后,最终父亲榜上有名,张眺反而没被录取。后经父亲向校长林风眠诚恳推介,林校长欣然纳取了张眺。父亲考入杭州美专的机缘,同样来自林风眠先生对于初登艺术征途的学子的一种关爱。 杭州美专按照林风眠先生的理念,在那个时代为中国艺术学子打开了一个开放的、多元的艺术窗口,使父亲和其他学子们既能研究掌握中国传统文化,又能接触到法国印象派、后期印象派、俄罗斯巡回画派、德国表现主义等多元的世界文化;为学生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比较、自主选择、自由定向的机会,杭州美专也成为父亲艺术与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在那里,他被林风眠校长大气、深邃、纯净的艺术和诚挚的为人所深深感动。 1940年,林风眠先生住在重庆金刚坡的一间破旧房子中画画,条件极为简陋。父亲经常会带点便饭去看望老师,每次去都看到林风眠先生在画画,从未间断,每日都画几十张,画完的画,堆在身后,直摞到屋顶。父亲常对我说,人们往往只看到林风眠先生一气呵成的惊人之作,却不知他背后付出的代价。1989年11月9日那天,是林风眠先生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的日子,在那稍显冷清的展厅里,父亲和母亲送了一个很大的花篮,上面写着“献给敬爱的林风眠老师,学生李可染、邹佩珠敬上”。那时父亲已是82岁的老人,他细细看着老师的每一幅作品,喃喃不停地说:“林老师的画,真是让人振聋发聩……”杭州美专的日子,老校长的身影仍历历在目,而时光已过六十年。 1943年父亲执教于重庆,并提出对传统“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开始研习传统,画中国画、水彩画。那时父亲在重庆举办了一个水彩画展,一天,徐悲鸿先生陪同一些海外友人来到展厅,看到父亲的作品,甚为喜欢,徐先生便对工作人员表示,想认识一下这位画家。结果,父亲结识了徐悲鸿先生,徐先生欣然用一幅十分精彩的《猫》,与父亲作品互换。当时徐悲鸿先生已是北平国立艺专的校长,而父亲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却受到徐先生的如此器重。后来杭州美专与徐悲鸿先生的北平国立艺专同时邀请父亲前去任教,一边是母校,一边是徐先生所邀,如何选择?徐先生说到北京我把你介绍给齐白石、黄宾虹两位大师,这是非常难得的机缘,为此父亲选择了北京。父亲回忆说:“我当时四十岁,如果不向齐白石、黄宾虹这样承前启后的绘画大师学习,我们将会割断历史,犯历史的错误。”同时徐悲鸿先生与父亲也成为挚友。 1947年父亲来到北京后,经徐悲鸿先生引见拜齐白石、黄宾虹为师。1947年的春天,父亲带着自己的画拜见白石老人,齐白石已是画坛国手,每日的拜访者甚多,社会上也有对白石老人的种种传言。父亲初见老人心存敬畏,他把自己的画一张一张地拿给老人看,看到父亲的画,坐在画桌前的老人惊诧地站了起来,开始与父亲饶有兴致地交谈,老人问父亲:“你出过画册没有?”并告诉父亲如果要出画册应该出什么样的,用什么样的纸,甚至找出纸样……随着和老人的交谈,气氛也渐渐融洽。可能是父亲那大胆、潇洒、幽默,带有乡土气息且不拘一格的画风打动了老人,在这次见面中,父亲表达了想拜师的愿望,老人欣然答应,父亲兴奋不已。当时父亲刚到北京,经济也很拮据,拜齐白石老人为师是个大事,不能草率行事,一定要筹点钱,请几桌饭,行拜见礼,因筹办而使拜师之事拖了数日。白石老人见拜师之事没有回音,有点生气了,便对儿子齐子如说:“你去问问李可染,他说拜师的事还拜不拜了?”齐子如马上找到父亲,说老人生气了,什么都别准备了,父亲立即随他来到白石老人家,与齐子如一起磕头拜师。此后,父亲开始为白石老人理纸、研墨,其间父亲也常和母亲一起拜见老人。一天,白石老人拿着一个纸包送给父亲,并说:“我给你刻了一块图章,你回去再打开看。”父亲回去后,打开纸包一看,是一块刻着李字的图章,但特殊的是李字旁边有一个小圆圈,后来父亲问老人:“这小圆圈是什么意思?”老人幽默地说:“你身边佩有一颗珍珠啊!”因母亲名字是佩珠。一次父亲拿着画让老人批评指点,老人看了画沉静一会,说:“我一生特别喜欢草书,尤其是徐青藤潇洒的字和画,可我现一直还在写楷书……”老人婉转的指出父亲作品当时快与轻的毛病。父亲经老人指点后,更加体会到笔墨分量对于作品的重要性。 父亲在白石老人身边十年,老人少语而多思,画时行笔很慢、很重,但落笔惊人,每日作画从不间断,“足不踏空”,只有午间在藤椅上稍息片刻。每当父亲看着在藤椅上静静睡着的白石老人,就感到“眼前好像是一座雄浑无语的大山”,而白石老人唯一的愿望是“痴思长绳系日”,希望他能有更多的时间,更长的生命…… 1957年,白石老人已是96岁高龄,一天父亲去看老人,临走时老人说:“可染,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老人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盒印泥,对父亲说:“你拿去吧!这是最好的西洋红印泥。”父亲惊愕地说:“老师这么好的印泥我不能收,还是老师留着用吧!”老人说:“一定要拿去,有一天老师不在了,你盖印用印泥时还会想起老师……”白石老人对学子依恋深情,对中国绘画艺术的依恋之情,深深地浸透在此举之中,也深深地烙在父亲的心里。在纪念齐白石诞辰120周年时,父亲深深地怀念他的恩师,曾书写“游子旧都拜国手,学童白发感恩师”。 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今年已是父亲诞辰100周年。我想父亲和他的师友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有爱有情感的人,他用自己的人生回应着那个时代,不懈地做着他想做的和他认为应该做的事。这种精神也正是父亲和他们那一辈的师友们在艺术人生中的魂。(作者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北京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名誉主任)(2007年10月于北京) 北京美协 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