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艺20240423期 第版:
精彩内容

汪曾祺对当代文学的贡献

编者按:汪曾祺,1920年3月5日生于江苏省高邮县(今高邮市),曾任北京市文联主办的《北京文艺》(《北京文学》杂志的前身)编辑部主任,是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追忆着过去,追忆着传统,追忆着原初,给人们酿出的是一股温馨的古风。他的出现,是对中国当代文学趋向的调整,是对中国当代文学格局的改变。在汪曾祺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学者孙郁就汪曾祺的语言艺术进行了分享。因版面有限,本报节选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汪先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贡献是很大的,这个贡献相当于李泽厚在哲学界、思想界的贡献,他是在文学界贡献最大的前辈。他把文学从虚假的、先验的观念为主的文学回到自身。他有烟火气,能够把民间的疾苦、百姓的冷暖以诗意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他的散文(对他来说,任何事物都可以入其散文),又很有韵致,传统词章的那种优长都有,我们有时候能够感受到他跟柳宗元、苏轼的一些文字相通的片断,有时候能读到他跟张岱、袁宏道、袁宗道这些人内心相通的句子,汪先生对传统的东西把握得确确实实很有味道。 但是他又有现代性,他并不是回到古老的士大夫文化的秩序里,他有现代精神。他还受到左翼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也是很深的,但是他把左翼里面的那种泛道德化的东西剔除出去,关心底层这一点保留下来,这是很不得了的。所以我们读他的作品觉得,他一下子把我们从天上还原到地下,这是一个贡献。 另外一个贡献就是他的语言对当代文学的贡献,他拯救了我们的汉语。我这样说一点不是夸大其词,汉语这一百年(也是汪曾祺诞生以来的百年),命运多舛,起起伏伏。新文学最早是受翻译的影响,像林纾先生当年翻译域外的文学作品,他用的是汉唐的余音,司马迁的古朴和韩愈的简洁,我们在他身上都能看出来。林纾的这种翻译有很特别的表达,汉语在他笔下发生了一点点变化。钱钟书先生有一篇文章叫《林纾的翻译》,写得非常好,他发现林纾本来是一个崇尚唐宋古文的文章家,但是他接触域外小说以后他的词章开始发生变化。不过他还是没有很好地来解决对于现代生活描述的难题,因为他翻译的是近现代西洋的小说,用中国古文是不是能够很好的对应,这个问题没有很好解决。鲁迅和周作人当年在日本翻译了《域外小说集》,他们也是用古文进行翻译,才卖出几十本,佶屈聱牙,没有人读,读不懂,也失败了。后来人们发现我们还是用白话,用口语来翻译,这时候古文慢慢退出,语体文慢慢出现了。 林纾的古文已经不再是桐城派所推崇的古文,文言中有杂体,他吸收了笔记小说的句式,这是研究现代文学史的人都注意到的。胡适和陈独秀这些人就更进一步了,胡适提出文学改良主义,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主张,他们就是想要告别古文。所以当时文言与俗语,是势不两立的存在,新文化人认为应当用口语、用俗语来写作。王国维先生在新文化运动前后,他在考察宋元戏曲的时候也发现,用俗语写作也很有它的价值,因为到了晚清的时候士大夫的语言词章已经走向死胡同,中国的古文被读书人玩死了,不能再生长出新意。王国维反而在宋元的戏曲里面发现百姓的口语里的句子那么鲜活、那么生猛、那么打动人的心魄,他很惊讶。王国维是用雅言写作的,但是他能注意到俗语的价值很不简单。当时很多人研究雅言和俗语,比如章太炎先生和刘师培在考察唐韵与今韵的时候,发现它们存在着内在的联系。章太炎的学术思路里,他说今日所谓俗语,可能就是历史上的雅言。所以晚清之后,俗语在文学里被雅化处理的时候并不觉得生硬,明清小说和笔记小说里面这种雅言和俗语的交替使用,特别是俗语的雅化的运用,对于胡适这些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他写的《文学改良刍议》,就主张用白话写作。 白话写作当然没有问题,所以当时像鲁迅、周作人他们都响应这样的号召,用白话文写作。不过那一代人古文修养很好,所以他们的白话并不彻底。胡适的白话应当说比较纯净的,有人说他是“一清如水”。但周氏兄弟就不同了,他们有一种暗功夫,鲁迅对于汉译的佛经非常熟悉,他藏了很多佛经,对东汉以来文人的写作了解比较深,尤其对六朝人,他对六朝的掌故、六朝的遗风、六朝词章里所呈现出的这种“峻急”之气,对那样的一种冲淡之美都有体味,而且这些也对他影响很大。所以鲁迅和周作人的白话文其实是有古文的元素在里面。 不过他们认为古文对自己是一种带有鬼气的东西,并不都是好东西,应该告别这种古老的词章,要寻觅新的辞章。这时候主要靠翻译来进行摸索,所以当时很多翻译家在翻译外国文学的时候用了一种新的语文。沈从文、丁玲这一代人就是在这种语体文的影响下进行写作的,他们没有上一代人那么好的古文修养。再往下一代人更不懂古文,只能用白话。革命的时代,那时候提倡大众的文艺,延安提倡文艺为大众服务,用俗语、用大众语来创作也形成风气。真正懂得大众语审美蕴含的人不是特别多,赵树理、老舍先生是一个奇迹,包括成都作家李劼人,他们都是会用方言写作的。 但是一般用白话文写作的人,他们后来都是看翻译小说长大的。一直到文革时期,翻译体也没有了,只剩下大众语。文革时期中国汉语的词汇量在几千年历史里面可能是最少的,运用的汉语就那些句子,很少。我们把文革流行的作品分析发现,几千年汉语的魅力,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些伟大的作家,他通过自己的实验使汉语得到生长。但独在那个时期,我们的汉语萎缩了,作家们不会写作了。汪先生非常着急。1976年开始,伤痕文学、改革文学,都是诉苦的文学,都是对过往的揭露批判,对新启蒙的建立起到很大作用,伤痕文学功不可没。他发现一个问题,大家只在单一的词章、政治正确的话语里写作,你不可能覆盖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可能探入到人性的深处,当然也不可能把历史的和现实的东西交织起来加以立体关照,出现不了曹雪芹这样的作家,出现不了鲁迅这样的作家,他认为语言的表达出现问题了。 所以汪先生的小说语言一反左翼文学的那种腔调,他把京派儒雅的、散淡的、趣味的话语结构召唤出来,不仅把民国的话语重新整理召唤出来,他重新衔接六朝文的趣味、唐宋文的美质、明清文的韵致,而且他觉得被五四所颠覆的一些古文,比如五四当时很多人都在写文章骂韩愈,说韩愈把中国的文章搞坏了,尤其桐城派,桐城派推崇韩愈都是问题。汪先生是欣赏韩愈的,他认为韩愈虽然有的装腔作势,但是他的文气、他的词章、他的句式所折射出的人生体味,以及他那种高远的情怀,这个东西不是人人可以为之的。 而汪先生写小说,一会儿用北京话,一会儿是高邮话,一会儿是他在劳改过的张家口话,他的语言是很丰富的。鲁迅先生基本都是语体文,他的小说里面会有方言,但是他的杂文、散文,他对俗语的运用还是比较克制的。但汪先生不是这样,汪先生的俗语雅化了,他在大雅里面有大俗的东西,这一点是不得了的。所以他在美国讲学的时候强调语言是一个本质性的东西,他说语言是有文化性的。所谓文化性,不是单单的表面的表述,乃是对于古今中外文明的摄取,他很喜欢六朝文人的词章,简单里有幽深的东西。 他还谈到语言有暗示性,这也是他重视的一点。他说: 国内有一位评论家评论我的作品,说汪曾祺的语言很怪,拆开来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话,放在一起,就有一点味道。我想任何人的语言都是这样,每句话都是警句,那是会叫人受不了的。语言不是一句一句写出来,“加”在一起的。语言不能像盖房子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那样就会成为堆砌。语言的美不在一句一句的话,而在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说单看一个一个的字,并不怎么好看,但是字的各部分,字与字之间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中国人写字讲究“形气”。语言是处处相通,有内在的联系的。语言像树,枝干树叶、汁液流转,一枝动,百枝摇,它是“活”的。 书法里面要讲章法,疏密之间有转折,要有留白,要有变化,所以这个是暗功夫。写文章也是一样的道理,规律相似,这些需久久琢磨方能得到它的奥妙。 汪先生还谈到语言的流动性,他说写作的人常被一种语境囚禁,当会生出生涩之图。他的笔触轻轻落下没有声响,却触动读者的神经。这流动性有大雅到大俗的起伏,空漠与实有的散落,以及正经与诙谐的交汇。有时候是韵文思维下的片断,有时候是谣俗之调,有时则若白开水的陈述。他的一些小说,语言几乎就是口语的铺陈,但偶尔夹杂文言,又冒出戏曲之腔,拓展的是一条词语的幽径。 所以我认为他是:一语之中,众景悉见,转折之际,百味顿生(这是汪先生小说和散文里语言的特性)。他取韩愈的节奏之美,剔除了道学的元素,得张岱之清越之趣,却有凝重的情思。那些流传在民间的艺术,在神韵上影响了他词语的选择,幽怨流于平静里,这在百年文学中是少见的。 汪先生不仅文字很冲淡儒雅,有的时候又很剧烈,有一种狂放之美。很多人说汪先生像一个隐士,其实不是,如果你深入了解他,他有狂放的一面。他写的戏曲里面,有好多是非常狂放的,他的《大劈棺》写得真好,有一种讽刺之语。《小翠》是根据《聊斋》改编的作品,还有《一匹布》,俗语的运用里面,用我们老家话说是非常浪,甩得开,有一种浩然之气在里面,用一种文不雅驯的语言表达出民间底层的那种精深的想象,显示出狂放之美,他内心有一种狂野的东西在里面。这个隐得很深,我们不易看到。他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以后,觉得鲁迅伟大,鲁迅身上的这种直面惨淡的人生,那种大的悲悯、那种是非分明的精神,他是推崇的。所以他在有一些作品里面也表达了这样一种精神,暗含着批判性。这是他词章里的另一面,我们不要以为他只有安宁的、冲淡的、闲适的一面。 他的遣词造句都是很规矩、很讲究的,是有经营的、有设置的,看似很随意,其实暗含机关。表面是大白话,支撑这个白话背后的是文言文。他把我们先秦、两汉、魏晋、唐宋、明清一直到民国时期,不同的学人、不同的作家、艺术家的词章的好体验,部分地吸收到自己的文章里面。所以读他的书,有的时候虽然很短,他都没有长篇巨制,但是微小之中、方寸之间见广远,这真是使汉语得到一次解放。